把《心靈的駐足》和《心靈的獨白》這兩冊隨筆小集交予我的讀者后，便接受這樣的提問：何以將副標題喚作“我是回回”？

    面對這樣的提問，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因為面對提問而表現(xiàn)出無言以對的窘狀，不，不是！我是徘徊于必須與不忍兩種事實心態(tài)的矛盾中。如今我感到回避已不大可能，袒露內(nèi)心的不忍惟有回答的必須：直面嚴厲的提問者。

    由于是特定的氛圍，敢向這個環(huán)境拍響胸脯說聲：“我是回回”，真可謂聲音越來越小，人數(shù)越來越少。反叛者自不必說，羞于啟齒者大有人在。這便令人感到，我的同胞的身量越來越矮，這個群體幾近成為侏儒的組合。

    言此，并不是說自己已超然于這個群體，恰恰相反，正是自己成為侏儒以后，還在恬不知恥地譏諷他人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自己正在演出五十步笑百步的活劇，不覺“哎呀”一聲：原本自己正是侏儒。我亦做反思狀，并妄圖使自己的身量拔高些，哪怕將侏儒轉(zhuǎn)成三等或二等殘廢也罷。也正是在這等心態(tài)下，鼓足勇氣而發(fā)出心底的呼喚：我是回回！

    并非是嘗試“敢向刀叢覓小詩”的浪漫，在我身上只有傷疤，沒有虛無的浪漫。我應向提問者解釋：我沒有自作多情。

    年輕時在一家工廠上班，那是一家有著兩族職工，兩族產(chǎn)品的企業(yè)。廠內(nèi)設有食堂，出售的是漢民飯菜，在廠門口的大墻外蓋有豬圈，飼養(yǎng)著為本廠漢族職工改善生活而養(yǎng)的群豬。追求進步對那陣的青年來說要比吃飯重要，雖偶爾流露心底的憤慨，大多時給人的印象，對這一切抱有無所謂的態(tài)度。為了表示“進步”，甚至刻意在廣眾面前，從年輕伙伴的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現(xiàn)在想來，在那一刻我已然被那種虛妄的“進步”折騰成地道的侏儒，無論是個體追求所致，還是社會塑造而為，成了侏儒的自我竟然沒有絲毫愧疚。卑賤往往是自取的，便無所謂屈辱與下賤。

    那個時候，只是把“我是回回”的概念藏在潛意識中，不事聲張。不是不愿聲張，羞于聲張，說穿了是不敢聲張。前途是在作賤自己信仰習俗的前提下延伸的。反之遂以失去前途為代價。于是能夠看到的不是拍著胸脯說：我是回回，而是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我不是回回。在農(nóng)村，拆下清真寺的磚瓦砌自家的豬圈，這樣的逆徒不乏人在。制造荒謬事實的原因其實很簡單：為了表現(xiàn)“進步”地活著，即所謂的茍且偷生。當然，也有別樣窘狀，是我們所須面對的，由于大環(huán)境的恐怖，很難逃出這樣的“二難推理”境況，即“媚俗敗德不得不媚俗，抗俗傷身何必去抗俗”。自我保護意識作為社會實踐，成為不可遏制的群體行為。

    可以將這些行為視作“文革”摧殘的結果而予以諒解。但是，畢竟暴露出民族結構的脆弱性，將回回民族的先天不足和后天虧損毫無掩飾地顯示在世人面前。

    這種侏儒的行為段落性結束在１９７９年，一個考驗的年代終結了，驀然回首，趴下活著和站著死去的，都成為一種警示。

    “內(nèi)奸”是最卑鄙的群體，當年就在這塊土地上給日本人賣命的，被稱作漢奸的那些人，除了能夠得到日本人象喂狗一樣拋下的殘湯剩飯外，還可獲得的就是日本鬼子鄙夷的目光，那道目光中透視的惟有下賤。

    過去的年代還會回來嗎？誰能說得清，洞知未見焉有人在？

    那一時期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迄今仍保留著可羞的痕跡：唯怕見己為回回，覺得是授人的短處，處處掩蓋，事事隱瞞。不如此不足以高攀，不如此不足以掠取眩目的財貨。

    做著某種隱瞞改變著自己，的確有香餑餑吃；明揚自己的不入時流，越發(fā)孤立無援。祿蠹之士，由科員覬覦科長開始，做了科長覬覦處長、局長、縣長乃至市長，一路掩飾隱瞞，一路自踐造作；從不抽煙而抽煙，從不喝酒而喝酒，從不胡吃海塞而胡吃海塞……從掩蓋到反叛，甚則斥責父精母血造就的身體。儒雅者做深沉之表演，重新調(diào)整自己，塑造別類身份，改變父精母血的原造；那粗魯者呢？干脆打翻自己的宴席，換作他人的酒桌。

    面對自己的曾經(jīng)，面對令人憂傷的現(xiàn)狀，何止是瞠目結舌，我跌進冰窟窿。冰冷的感覺從腳底直逼上來，成了通體的悲涼。

    我是在作一種嘗試：拍著胸脯，撞擊的是現(xiàn)實。如果我們的悲哀是社會的需求，拍響胸脯是反抗的聲音；如果是自作多情，拍拍胸脯，把多情的滑稽還原真實的自我。

    掄起胳膊拍了自己的胸脯，是想著和大家打個招呼，不要太多的顧忌，即使把自己作賤成一灘狗屎，沒有人領你那份情。你是回回，就理直氣壯地掄一下胳膊。想一想，如果大家都拍了胸脯，還愁侏儒的群體不長高身量、不成為血性的陣營嗎？

    在高級學者中，一位指責另一位，言其不諳世事不識時務，其原因是一位把胸脯拍得山響。站在侏儒的立場譏諷巨人，表現(xiàn)在學者間不是滑稽而是悲哀，是我們這個群體的悲哀。拍拍胸脯用合攏的巨響震撼這悲涼吧！

    以此作為向提問者作出的回答，雖為不忍確是由衷，“我答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