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21日上午,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回族史學專家馬壽千先生在北京逝世。在赴清真寺參加送別他的儀式后心情不能自抑,寫下這篇悼念文字,追思他對回族史學的貢獻和高尚品德。
我和馬壽千先生認識,始于上世紀50年代。當時我在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讀書,他跟白壽彝先生進修回族史。白壽彝是歷史系主任。學的業(yè)務(wù)不同,我們只是點頭之交,沒實質(zhì)性往來。畢業(yè)后我正好分配到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到了同一個單位,但他教中國民族史概要回族史部分,我教世界中古史,在兩個教研室,仍沒有業(yè)務(wù)交流。以后我教阿拉伯史接觸到伊斯蘭教,教學方向由伊斯蘭教轉(zhuǎn)到中國信仰伊斯蘭教各民族,最后定點為回族史,在事業(yè)上我們終于走到一起來了。但這時他在校內(nèi)新設(shè)立的民族研究所、民族學系,我在歷史系,分成校內(nèi)兩個單位。我在歷史系教回族史課,總請他講幾節(jié),以廣學生見識和結(jié)識良師。1986年起招回族史研究生,我亦請他講課,參加論文答辯,以后歷屆如此。我們一分為二,又合二而一。
1980年在銀川召開西北五省(區(qū))伊斯蘭教學術(shù)討論會,他介紹我去參加,并推薦我在會上發(fā)言,帶我走上學術(shù)討論會道路。1981年在蘭州召開同樣學術(shù)會,我們共同前往,受到馬通先生的熱情接待。1983年在銀川召開《回族簡史》座談會(后稱第一次回族史討論會),我們?nèi)匀还餐巴?不同的是他參與一些領(lǐng)導(dǎo)工作。1985年在昆明召開第二次全國《回族簡史》座談會(后亦稱第二次回族史討論會),仍是如此。以后在蘭州召開第三次,在承德召開第四次,在鄭州召開第五次,在濟南召開第六次,在西安召開第七次回族史討論會,我們都是共同參加。西安那次他提前到會,和當?shù)仡I(lǐng)導(dǎo)共同作會議安排,包括分組討論名單。行萬里路交八方友,共同進行學術(shù)長征。我們還一起參加了1983年在福建召開的“泉州歷史與文化”討論會,1986年在鄭州舉行的“河南回族志”評稿會,會后到開封、民權(quán)縣參觀,留下許多珍貴照片。往事依依,回首往事如昨天。
1982年起,白壽彝師主編全四冊《回族人物志》,我倆作為他的學生共同參加。不僅寫稿,還參加會稿和審稿。清代冊(第三冊)的第三十八卷至四十卷是我倆共同完成的。1990年4月第三冊會稿時,我倆和白壽彝師合影,留下寶貴紀念。1998年,白壽彝師決定編新型體例回族史,定名《中國回回民族史》,召我倆協(xié)助,我們?nèi)σ愿啊.敃霭娴臅r候,壽彝師已作古,但我們完成了老師的囑咐。同一時期,我們又共同編輯《中國民族百科全書》回族東鄉(xiāng)族土族撒拉族保安族卷,但壽千兄卻未等到該書問世。
壽千兄原住城里,居住條件差。搬到學校后我常去看他。談業(yè)務(wù)、談信息以至中東大事,十分投機。我怕時間長影響他休息,往往適可而止。他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但十分樂觀,思維仍敏捷清晰。2003年組織《白壽彝文集》編委會,我說即使壽千兄不能參加工作,也要列上他的名字;他跟白先生幾十年,是白先生最忠實的學生。當我把編委聘書送去時,他拿在手中看得很仔細。有一次我去看他,說《陜西穆斯林》登出消息,你老人(馬玉貴)已入編《陜西省志•人物志》;你們是湖北籍,入選《陜西人物志》是因你父親名氣大,辛亥有功。我說:“你也算半個陜西人了”。他笑了,沒想到這成為我們最后一次會面。
從上世紀50年代相識,到今近半個世紀,人生得位學術(shù)知己不易,他是我交往時間最長、學術(shù)合作最多 的知己。他長我?guī)讱q,是我的良兄益友。壽千兄參加回族史工作是從1957年開始的。那一年白壽彝先生組織領(lǐng)導(dǎo)一個班子編寫《回回民族的歷史和現(xiàn)狀》,供全國人大討論明年(1958年)建立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用。他參加了這一工作。《回回民族的歷史和現(xiàn)狀》三個版本上都有他的名字。1958年開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對回族的調(diào)查遍及全國,調(diào)查組設(shè)在寧夏。他任秘書,負責日常事務(wù)工作。學術(shù)領(lǐng)導(dǎo)是白壽彝先生。參加調(diào)查的有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央民族學院等單位人員,在中央民族學院人員名單中他列首位。1959年5月集體寫出《回族簡史簡志合編》初稿,1963年由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鉛印。1978年,為慶祝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成立20周年,將《回族簡史簡志合編》前半部分析出,在白壽彝先生指導(dǎo)下,略加修改,成《回族簡史》單獨出版,壽千兄參加這一工作。1982年,白壽彝先生主編《回族人物志》,他參加一至四冊編寫的全過程?!痘刈迦宋镏尽肥且匀宋镞B接成的一部回族史,他對回族史學做出又一貢獻。1998年,白壽彝先生完成總主編《中國通史》的任務(wù)后,著手主編《中國回回民族史》,馬壽千為副主編。他奮戰(zhàn)冬夏,終于完成此書,于2003年由中華書局出版(上、下冊,精裝)。從《回回民族的歷史和現(xiàn)狀》到《回族簡史簡志合編》,再到《回族簡史》出版;從《回族人物志》全四冊編寫到《中國回回民族史》出書,他對回族史研究的貢獻是全程性的,世紀性的。1997年,他和另一人主編的《當代回族經(jīng)濟掠影》出版,反映改革開放新形勢下回族經(jīng)濟取得的成就。1998年起,又副主編《中國民族百科全書》回族東鄉(xiāng)族土族撒拉族保安族卷,惜未能待到該書面世。
除著作外,壽千兄還撰寫了許多文章,如《明代哈密地方的哈刺灰人》、《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中的回族英雄馬守應(yīng)》、《清代前期回族的政治地位》、《清代前期回族的經(jīng)濟發(fā)展》、《清朝同治年間西北回民自衛(wèi)抗清斗爭述略》、《近代史上回族人民的反帝愛國斗爭》、《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回回民族的新覺醒》、《辛亥革命時期回族人民的革命斗爭》、《二七烈士吳禎》等。文風嚴謹扎實,是回族史研究的珍貴文獻。他為《中國大百科全書》民族卷寫的《回族》條,是回族歷史的濃縮敘述和研究成果的概括。他去國家歷史第一檔案館抄錄陜甘回民起義資料,經(jīng)整理后發(fā)表,做一般人不愿做甚至不被視為學術(shù)成果的工作。
他對回族史學的貢獻,還表現(xiàn)在回族史教學方面。他是中央民族大學回族史教學的奠基者,從上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從歷史系到民族學系,教了一班班學生,后又帶研究生、進修生。他教風平實,從不(也不會)裝腔作勢。如果說作為教師的他是人們常說的“燭光”,他這支光不會熄滅,因為他傳授的知識已在受業(yè)者身上發(fā)出光芒。
壽千為人謙虛、質(zhì)樸,寬厚而樂于助人,與他交往的人皆有此感,交往越多感受越深。一次他給我的信上說:“松茂,我也有優(yōu)點,這就是不嫉妒別人的成績;誰為回族史研究做出成績,我都高興?!?981年,我的《回族史研究的四十年》油印件寄他,他看后高興地說:“題目選得好,文章也寫得好,干凈利落,文如其人,值得學習?!眽垡蛶煂⒋宋脑谒骶幍摹妒穼W史研究》上發(fā)表,《新華文摘》全文收載。老師的關(guān)懷,學兄的鼓勵,堅定了我走回族史道路的決心。1991年,吳萬善《清代西北回民起義研究》出版,由他寫序。他在序中不僅肯定人家的研究成果,還為書的出版祝賀。其實他對西北回民起義素有研究,人家出了成果照樣高興。謙虛的美德造就他寬廣的學術(shù)胸懷。
壽千樂于助人。編輯《中國回回民族史》傳記部分時,我將別人寫的劉格平、鐵寶廷的文章復(fù)印寄他,他縮寫后署原作者名字?!妒Y翰臣及其家族》、《穆成寬》兩篇,是他根據(jù)一篇資料和一本名為《蛙王》的小冊子摘寫而成的,仍署原作名字。我說像這種情況,寫明資料來源,注上書名,署你名就行了;他不聽我言,仍持己見。有一次他帶著別人的回族研究生參加回族史討論會,為培養(yǎng)回族青年不分你我他。1999年,友人托他請白壽彝先生為自己即將出版的書寫幾句話作為序,當時白先生因病住院,他自己行動不便,仍將此事完成。
他的認真求實更令人感動。1999年《回族人物志》明代冊出版,他發(fā)現(xiàn)自己寫的部分印錯不少,校正后請出版社更正。他從不宣揚自己。1958年回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時他是調(diào)查組秘書,和他相處幾十年不知他這個職務(wù),1998年研究生論文答辯時,從別人口中方知此事?;刈迨酚懻摃隙啻尾シ诺陌讐垡拖壬匿浺糁v話,也是由他帶去的,有的是他親自請白先生錄制的,他從不以此自炫。
一門學科的推進需要有奉獻者,壽千兄是終生為回族史學科前進努力奉獻的人;回族史學道路留有他深深的足印,回族史學史上不能沒有他的名字。
壽千兄逝世后,懷念他的高尚為人和學術(shù)品德,草成一副挽聯(lián),抄在這里,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
淡泊名利,溫良恭儉,一生不與人爭;
質(zhì)樸無華,嚴謹求實,留下道德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