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里,存的他的名字是郭青海。
當然,他不叫郭青海,他只是姓郭。我當時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郭青海是我給他取的,因為總覺得他和那片西部的土地是不可分割的,或者,他和縱橫在那片土地上的道路是不可分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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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定定地看著我,忽然說等一等,便飛快跑去機場的服務臺要了筆和紙來,上面,是他的電話號碼。他說,你一定要再來青海看看,看看這些年青海的變化,一定要來……迫切的口吻,像個得了寶貝玩具急于炫耀的孩子。
我笑起來,問他,你很喜歡青海吧?是啊是啊,很喜歡……又說,一定要來啊,我給你當向導。你來看看青海,看看我修過的路……回來的時候,要記得給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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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住在他家里。他的妻,一個熱情的藏族女子,已經(jīng)懷有幾個月的身孕。他希望是個男孩子,名字都已經(jīng)取好,叫郭天路。他希望孩子長大了,可以像他 那樣,在青海的荒原上,鋪上寬闊的道路。
第二天一大早,跟著他出發(fā),向著青海湖的方向。他的身體不是太好,幾年前在海拔很高的曲麻萊地區(qū)修路時,他患了肺氣腫,差點把命都搭上。但他卻又很快恢復過來,連醫(yī)生都覺得驚奇。這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男人,身體里蘊藏著令人難以想象的生命能量。開了窗,西部5月的天氣依舊有著濃濃寒意。干凈清冽的寒,讓人有深深呼吸的欲望。
多美,他說。這是他的口頭禪,他愛用這兩個字形容我們路過的一切:道路、荒原、田野……學土木工程的男子,只能把對某件事物的熱愛,用這樣簡單的兩個字來表達。但是因為他的口吻,沒有人可以否認他所表達的一切,很美。
繞過日月山后,他停下車,下來,在路邊點了一支煙。因為我的緣故,他始終沒有在車上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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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貴德梨花正開,葉是脆脆的綠,花是凈凈的白……他一心要把青海的美一點點展現(xiàn)給我——一個早早離開了青海的女兒。他要教會我熱愛這片土地,如果可以,他要教會所有的人,熱愛這片他深愛的土地。
晚上,他照例點了一些蔬菜,給我要了青海有名的烤羊肉。他曾經(jīng)非常愛吃肉,現(xiàn)在,對這樣美味的羊肉,卻碰都不碰。常年在高原上修路,這要比平原作業(yè)艱難許多倍。勞動力的缺乏,技術的缺乏,設備的缺乏,成倍地拉長作業(yè)時間。工地的帳篷搭在荒無人煙的地方,一住就是幾個月。工地常常處于物質(zhì)和水缺乏的狀態(tài)中,偶爾能看到的,是趕著羊群放牧的少年……羊肉是每天的主食,吃不到蔬菜,水果更是無法想象的奢侈品。直到現(xiàn)在,他看到羊肉就想吐。但他說,一次次帶著自己的隊伍,沿著自己修過的路朝荒野進軍時,心里依舊有著極大的幸福感,是其他一切所不能替代的。
那晚,住在梨花盛開的梨花賓館。夢是美的,脆脆的綠,凈凈的白,我舍不得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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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西寧的時候,他順路捎了一個鎮(zhèn)上的老警察回城。
老警察大約五十多歲,黑黑的膚色,面容滄桑,帶著濃重的陜西口音,年輕的時候來青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幾年了。
這時電話又響了,他將車停到路邊,接起來,不曉得對方說了什么,他聽了兩句,忽然把電話掛了,然后發(fā)動車子掉頭回了工地。路上車子開得要飛起來,我疑惑且心慌,卻不能問,倒是那個老警察,神態(tài)安然,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車子開到工地,還未停穩(wěn),他一把推開車門下去,走進一個帳篷。因為擔心,我跟著下了車,朝帳篷走去時卻被老警察攔住,說,男人的事,丫頭,你別管。
老警察果然就操著濃濃的陜西口音講起了在青海的生活,經(jīng)歷過的那些難忘的事情……說,有時候真是恨,恨日子過成這個樣子,又窮又苦又勞累,年輕時就想回西安了,卻走著走著走到了老……
我只是聽著。在后面,看著他們的背影,兩個再平常不過的男人的背影,忽然覺得,似乎蒼老的男人,就是這個年輕男人的未來,在這片土地上,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老……
老警察忽然問,對了丫頭,你是小郭的妹子吧。是呢。我飛快地答。那一刻,心底里,有種說不出的驕傲。后視鏡里,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我陪他去醫(yī)院看嗓子。打針的時候,他緊張得不行,不敢看,手緊緊抓著椅背,咬著下唇……他不怕打架,不怕疾病,甚至不怕死亡,可是他怕打針。
這一刻,我覺得他真實可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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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初,他打電話,說,當爸爸了,可惜,是個女孩子。然后不等我說什么,又說,女孩子長大了也要讓她修路。
女孩子的名字,也叫郭天路,那是一個好名字。
手機里,存了他的一條信息,他問,丫頭,最近還好嗎?
記得當時這樣答他:活著,并想念。
想念青海,我出生的地方,想念青海湖的清,想念山峰的雪色純凈,想念天下黃河貴德清,想念西寧那個小小的城,想念他修過的路,想念他抽煙的樣子。
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