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詩歌里泡大的。
小時候,不知從哪兒翻出幾本家傳的詩集,便沒頭沒腦地看起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那意境,那色彩神韻,深深地感染了我,打動了我。時至今日,幾十年過去了,每當想起來還總是激動不已。
后來漸漸長大,見得多了,想得也多,但對于詩,卻總有一種割舍不斷的感情;特別是對于那些浪漫主義大詩人的詩,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的思想影響了我,他們的詩風也影響了我;幾乎可以說,影響了我一生。
我永遠也忘不了屈原那些關(guān)心人民疾苦的詩:“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離騷》)我永遠也忘不了陸游那些熱愛祖國的詩:“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我永遠也忘不了李白那些疾惡如仇、痛恨權(quán)貴的詩:“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
就這樣,我讀著這些詩,也抱著一腔熱情,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從故鄉(xiāng)大廠而西上北京,又從北京而西進長安,也許我的命該如此,最后在我先民落腳的地方生活下來,并且扎下根。
二
大西北是雄渾的,粗獷的,蒼涼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羌笛烽火。奔馬蒼鷹……幾乎到處都是詩、都是歌,都飄飛著信天游、爬山歌、“花兒”,都洋溢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
我是1966年開始踏上這塊廣袤而神奇的土地的。無論是在陜北高原,還是在寧夏河套;無論是在河西走廊,還是在柴達木盆地;也無論是在唐藩古道,還是在天山牧場……我的靈魂都感到震顫,我的生命都仿佛找到了歸宿。我想成為一個趕花人,“咀嚼著人生的夢,/給世界獻出一顆甜透的心!”(《趕花人》)我想成為一棵芨芨草,“給蒼茫的戈壁一點兒綠色,/給枯死的世界一個生命!”(《給芨芨草》)當然我也想變成一棵沙蒿,“用自己的生命,/喂飽天涯海角!”(《沙蒿》)我也想在烽火臺下,“引來一陣柔風,一點綠,/引來一片陽光,一層愛!……”(《烽火臺,我對你說》)
我就這樣在大西北的土地上走著,看著,寫著,最后出版了詩集《黃土魂》。
小時候我沒有到過大西北,更沒有在這里生活過,可是不知為什么,一接觸到這里我就感到特別和諧。多少年以后,當我系統(tǒng)地學習、研究了回回民族的歷史以后,我才終于明白了,原來——這里有我的根!
三
在大西北的土地上跋涉時,我想了很多。
公元七世紀中葉,一隊隊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波斯人、騎著駱駝,披著風沙,沿著絲綢之路緩緩走來。他們過了撒馬爾罕,過了塔什干,過了嘉峪關(guān),終于來到李唐帝國的都城長安。
半個世紀以后,也就是公元十三世紀中葉,一些被蒙元帝國征服的西亞、中亞各國、各族穆斯林,又順著這條路來到中國。
這些人都是回回先民,我的先民。他們雖然遇到了數(shù)不清的艱難險阻,但他們?nèi)灶B強不屈地奮斗,像蓬草一樣撒到祖國的各個角落。從此,他們辛勤地建設(shè)祖國,也用一顆虔誠的心“謹守著火一般的信仰”。清晨,他們在邦布達的禮贊中,歡呼東方升起一縷朝霞;傍晚,他們在底蓋兒的祈禱中,扶著太陽慢慢地沉入黃沙大漠。他們歡慶古爾邦節(jié),站在一條線上“呼喚友誼,呼喚和平,呼喚幸福”;他們西去朝覲,用綠色“托起一個輝煌的麥加。”
當然,在歷史的長河里,他們也遇到了難以計數(shù)的挫折,失敗,甚至流血犧牲。但是他們始終沒有屈服,他們從血泊中爬起來,用自己的生命爭取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
今天,在新的時代里,他們更加努力拼搏,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在那些窮苦的回民小村,“人們眼前都有一個希望,/人們心中都有一片綠蔭”(《回民小村,燃燒的生命……》);在那些無名的荒溝野山,人們用生命、用熱血建起了人間樂園;在沙甸,“一陣春風,吹走一片昏暗”(《沙甸情》);在朔方,“開拓者黝黑的脊梁上,/撐起了一個燦爛的世紀”(《啊,朔方》)……
似乎可以說,我們回回民族,它的誕生,它的發(fā)展,它的每一個歷史進程,都洋溢著詩的形象,詩的色彩和神韻!
我,作為一個回回民族的兒子,我怎能不把這一切寫出來呢?我怎能不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寫出來呢?于是,我出版了“中國第一本由回族創(chuàng)作的反映回族生活的新詩集”《穆斯林之歌》。
四
大西北是一塊詩歌的沃土。我在這里成長起來,我的詩也在這里成熟起來,一些反映回族穆斯林生活的詩歌介紹到阿拉伯國家和中亞、東南亞一些國家的地區(qū),一些反映高原生活和絲路生活的詩歌介紹到歐美一些國家和地區(qū)?,F(xiàn)在,當我把自己的這些東西收集整理出來時,我忽然感到,我為自己鋪設(shè)了一條詩歌之路。不錯,這是一條鄉(xiāng)間土路,并且是一條歪七扭八的小路;但它總會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這是生活在二十世紀中國的一個普通人寫的,是用他的真誠、他的良知、他的心血寫的。
對一個回回來說,能把自己走過的路記錄下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阿米乃!
附詩:
站在李冰塑像前……
靜一靜,靜一靜,
岷江的浪,玉壘山的風;
靜一靜,靜一靜,
青城的樵夫,川西的老農(nóng)。
他炯炯的眼神里,
在思索黎民百姓的災(zāi)情;
他博大的胸懷里,
翻騰著羊膊嶺的洪峰!
他手上的絹圖,
描畫出湔埝的工程;
他寬闊的視野里,
開鑿著崇山峻嶺!
頂著風雨,頂著雷霆,
他在這里奮斗了多少秋冬!
他牽著岷江走過蜀郡大地,
一串腳印,響著愛民和濤聲!
啊,來自泰山的同仁,
來自秦嶺的弟兄!
快送上我們的敬仰吧,
快把心貼著祖國的山嶺!
心,貼著祖國
——心海在寫《風》……
風,吹著身邊的門窗,
風,吹著眼前的燈火……
風中站著的海外游子,
在愁眉思索。
透過沉沉的夜幕,
他看到了冰封的塞納河。
他也看到了東倒西歪的醉漢,
還有那燈紅酒綠的樓閣……
一切都這么熟悉啊,
這么像自己的祖國;
黃河邊的乞丐,
長城下的哀歌!
千年的淚水在他眼前流,
千年的苦痛從他心上過,
他的耳邊是哭聲喊聲,
胸中是火山一痤!
他在寫啊寫啊,
寫人民的悲憤,苦樂;
筆下是風雷雨電,
心中有廣廈座座……
可是有誰知道,
他現(xiàn)在肚饑衣?。?/p>
只有一顆火熱的心,
緊緊地貼貼著祖國!
祖國,親愛的祖國,
你海外的游子心如火熱;
祖國,親愛的祖國,
你后世的兒女可把這一切記著?
月,還是故鄉(xiāng)明……
老畫家收到一封遠方來信。他讀著,想著,心潮翻滾……
信,貼著胸膛,
淚,落到襟上……
眼前這故鄉(xiāng)的月啊,
照著他沉思的面龐。
信上還刮著高山風濤,
信上還滾著大海巨浪;
他仿佛聽到親人呼喚:
“來吧,這里有天堂!”
捧起又放下的是信,
放下又捧起的是信仰。
啊,大雁塔前的月啊,
為什么今夜分外亮?
月光下,他又看到草原駿馬,
又看到江南水鄉(xiāng),
又看到二泉映月,
又看到古老的城墻……
月,還是故鄉(xiāng)的明啊,
親,還是故鄉(xiāng)的炕。
攀,還是要登五岳,
游,還是要游長江!
啊,故鄉(xiāng)的月,
那么明,那么亮!
老畫家用靈魂做了一幅畫——
心,貼著祖國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