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愈發(fā)地控制不住出游的渴望。甚至一年之內(nèi),首尾臘月地三入西海固。即便這樣依然覺得不夠;所以又一次次相機南下,到南方,到文明故國的景物中去滿足自己。
數(shù)一數(shù),江西走了三次,浙江也去了兩遭,特別是兩度的山陰道上,感慨和知惠令人陶醉。從夏禹時代的傳說,到越王秦皇的遺址,再至魯迅秋瑾的舊居 — 徘徊在歷史的影子里,我的旅行如現(xiàn)場求學。而這樣的學習積累多了,西海固內(nèi)蒙古,便更凸現(xiàn)了意味。
至年初,山陰道上未訪過的地點,僅剩下徐錫麟的東浦故居一處了。
一
這一日天清氣朗,車子直向東浦鎮(zhèn)。傳聞紹興水鄉(xiāng),以《早春二月》的外景地柯橋最為典型。但是前一次來紹興,每天為吃一口清真飯常坐車到柯橋,而那里滿眼紡織品批發(fā)的大樓,看不見烏篷船的曲折水路。
到了東浦,一樣是那種乏味的高樓寬路。鎮(zhèn)前問了路以后,下車步行幾步,折過一個墻角 — 沒想到,石橋青苔﹑窄水高屋的水鄉(xiāng)風景,突然出現(xiàn)在視野里!
秀美安謐的水鄉(xiāng)視覺仿佛打亂了計劃,打亂了心里的一個準備。難道這就是東浦么﹖難道那名若雷霆的辛亥革命先驅﹑那項羽荊軻般的剖心瀝血之士,就是如此陰柔水鄉(xiāng)的兒子么﹖
過孫家溇,找徐家屋,水道上有一座小石橋,拱圓且高。順著一邊的岸步行著,斜斜見對岸有一處龕門,不知是供奉龍王的小廟,還是許欽文(他是東浦人,也是魯迅的忠實弟子)傳里寫到的水龍會。青石和白灰聳立著,窄細的巷道鋪著破碎細石。我心里上升著化外野民的景仰,揣度著山陰會稽的內(nèi)涵,順著水鄉(xiāng)的巷子走。
迎面正是徐錫麟故居。
那時代久久令我向往。也許這么寫到頭來不過是葉公好龍,但那個時代孕育的幾個紹興人確實久久吸引著我。還不說陶成章﹑王金發(fā)﹑徐蘊華姐妹﹑馬宗漢﹑陳伯平,他們都是此世難尋的人物;只憑這片潮濕風土造化的秋瑾﹑徐錫麟﹑魯迅三人的風骨文章,已經(jīng)足夠使北方折服了。
踏進陽光泄入的小院,木樓梯,烏漆門,明暗潮潤的感覺更濃重。
不像前次在冬雨的秋瑾故居,我瀏覽著,此刻明亮的陽光,弄暖了壓郁的心情。不禁有油然滿足的感覺,為自己到了山陰最后一處名勝。在動蕩的大時代,人擁有一切可能性。于是這小康人家的宅院里,就誕生了徐錫麟。
他開辦學校,企圖建立一個養(yǎng)成志士的基地。他堂前行刺,但深度近視的他連發(fā)幾槍都不中要害。他性格陰郁,身子瘦小,貌不出眾。但他在被俘后出語驚人:
眾學生程度太低,無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你們殺我好了,將我心剖了,兩手兩足斬了,全身砍碎了,均可。不要冤殺學生。……我自知即死,可拿筆墨來,將我宗旨大要,親書數(shù)語,使天下后世皆知我名,不勝榮幸之至。(《浙東三烈集》)
接著傾倒胸臆,一張絕命詞擲筆摔墨,寫得大義凜然。這一篇字不是書法強過書法,在數(shù)據(jù)書的扉頁上,磁石一般搶目奪人。凝視良久我仍無法移開視線,心中吃驚不已。幾行的淋漓墨跡,即便在今天還噴射著逼人的豪氣。
審訊時他惦記著行刺安徽巡撫恩銘的結果,官員騙他說:“大帥無恙,就要親自審你。”他聽罷一時默默無語。接著那官員又說:“要剖你的心”,而徐錫麟突然醒悟了 — 這就是說:“恩銘已死!”他不可抑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記載中,那笑聲如點睛之筆,轟然使徐錫麟的形象矗立起來。那樣的豪氣,那樣的震撼,如今怎能想象呢﹖我站在石墻的院子里,覺得它就在此刻也轟轟有聲,撞擊著這猥瑣的世界。
拾級登樓,是他幽秘的臥室。踏過漆了的木地板,臨窗遠望,有會稽山淡青的遠影。上一次正值江南的冷冬,雖然天地間宛如水墨畫一樣好看,但是無奈苦雨淅瀝,凍得人禁不住寒戰(zhàn)。記得那次我如朝圣的香客,一天天撐著雨傘踏著泥濘。這一次因為晴朗,風景顯得一覽無余了,會稽諸山除去了雨云的遮蔽,暴露成綿延的丘陵。
以前翻閱徐錫麟史料的時候,從來都禁不住一種顫栗。哪怕偶爾碰到一些段子,每次讀都有哽咽的感覺。我說不清心中的刺激。太壯烈了,雖然當時他們所持的民族主義,與我已經(jīng)一絲絲斷絕干凈。
古風的院落堅固考究。材料﹑用色﹑外形,其實就建筑而言,它遠遠超過什么經(jīng)典別墅。陰涼彌漫著,日影斜移了。正廳有匾額曰“一經(jīng)堂”,抱柱對聯(lián)寫道:“天下奇觀書卷好,世間美味菜根香”。
一切都像是為了讓人遺忘。
來到這里,人會不由地想:怕再沒有其它參觀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