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但是,信仰的世界是“真實”的。它不僅深不可測而且饑餓。并沒有誰“神化人民”。它何止不食人間煙火,而且充滿著不公、黑暗、爭斗和殘酷。你的門坎是粗糙的帶疤木頭;門里的構(gòu)造,是無底洞般的地道社會。
拒絕了委瑣的生存方式,并非就是宣言發(fā)現(xiàn)了純潔凈土。不,我們更踏實地進入到社會、現(xiàn)世以及人群的復雜之中。底層窮窘,上流豐足,人在爭逐利益,社區(qū)和村莊都有層層黑幕。只是不至于為此放棄希望。意識著理想再正視生活,我們會獲得內(nèi)心的豐富。
在中國,到處的情形都大體類似——
歧視變成了壓迫。激化的時候發(fā)生了流血。感情使得維系更加強化。形而上的世界,時時表現(xiàn)得極端之“形而下”,此間的利益,橫貫于所謂兩世。門內(nèi)的宗教,被門外的文明腐蝕和同化了。人心陷入痛苦,世間依然如舊。
你是熔爐,你是煉獄,投身你的門坎以后,舊的都已化作灰燼。但即使有著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在那里,仍然苦苦地活著意義。長久以來,誰都以為已經(jīng)消失殆盡的意義,原來就是在這樣的黑暗人間,在罪孽、爭奪、利害之中活著。樸素的真理,原來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眾生之間深深地埋藏著。
或許我們有權說,在中國,實踐上述的一切格外艱難。這個文化從古代起,漸漸發(fā)達成熟為一種能與一切宗教文化匹敵的文明。它博大精深,豐富美好,但是它偏重著世俗的精神。它培育著一種絕對的拜物論,以及徹底的實用主義。
在如此中國的環(huán)境之下,任何具體宗教的信者,任何哲學意味的信仰,其經(jīng)歷的艱難無法描述。暴政橫加的厄運雖然有著淋漓鮮血但尚在其次;時刻直面著一個巨大的文化,而且被迫與之在歧視中對話。那種語言不通的絕望,才是可怕的。
文明就這樣脈傳。僵死不通的說教、白日說鬼的迷信,弱肉強食不公不正,樣樣俱全。社會如同染缸,存在的都是必然的。機械唯物論者、合理主義者,還有冷漠的科學主義者的挑剔是多余的。即使有更多的黑暗面,也沒有必要那么不能容忍。這就是人間社會,這就是人的大自然。
在人類先哲——比如偉大的托爾斯泰——代代的積累之上,在他們的探索和教訓的積累之上,我們不應該——
時而強調(diào)信仰的必要,時而又不負責任地、只顧譴責其現(xiàn)存形式。
應該總結(jié)以上的敘述。
在中國信仰,是一件——需要勇敢的行為。這既與發(fā)達諸國的宗教游戲不同,也與時尚流行的現(xiàn)代迷信不同。第二,在中國,它不僅是以人道對抗權力的表現(xiàn),更是堅持文化批判的行為。
在中國的信仰者,無論門坎的異同,他們那隨時意識著的、準備著的犧牲,是真實的。與拜金主義的風俗相對,他們充滿情感的生存,是真實的。在世紀末的惶惶中,他們用持久的堅持,為貧血的中國文化提供的參照,是真實的。盡管存在著種種復雜性,說他們是高尚的人,是真實的。
我看到了朋友的笑容。
我釋疑了,他寬容了,他不再做那種淺薄的追問,他不再糾纏物質(zhì)的有無。他突然說,其實他就是一個解釋者,他的歷程和體驗,一直在與我同路并行。
我們只是渺小的一員,若是我們能夠躋身于民眾的現(xiàn)存方式中間,并且竭盡微力使它獲得些許的補足——我們就可以說:我們贏得了有意義的人生。托爾斯泰憧憬的,他想“獻出一生去實現(xiàn)它”的、他希望“每一代都要把這個思想傳給下一代的”——新的信仰方式,正在我們的手中,鑄打著結(jié)實的一環(huán)。
1999年,開齋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