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七
長城以南的一對姊妹,是古老的黃河和長江。如果黃河及其流域是那位渾身襤褸的母親,那么長城及其地帶就是她的沉默強悍的哥哥。在長城窮苦而有力的陪伴和支撐下,黃河之水先是一瀉千里地奔騰沖流,漸漸地變成了沉重地涌淌前移。她黃色的水漿,真的像兩岸北方人的脂膏。
在出海口,在她再也沒有力氣但終于流到的盡頭,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緩緩涌動的平原。在那里,一眼望去已經(jīng)分不出水和泥,辨不出土地與河床。黃河到那里已經(jīng)無所謂出海,她已經(jīng)是一片幾乎成型的陸地。
黃河從河南省開始就遙遙眺望南方。她想乞求水量,稀釋負擔,她快要流不動了。
但是南方的長江對她已經(jīng)竭盡全力。自古以來開鑿運河編織夢想,南水北上的計劃已經(jīng)幾經(jīng)實施。長江拖曳著更大的流域,被更龐大的如蟻人群和密集村鎮(zhèn)累掛著;幾千年來疲憊不堪,幾千年來有心無力。
長江在一片嘈雜的中國話聲浪中,朝著她北方的長姊喊道:我的生涯更艱難!
于是黃河承認了自己的命運。她還要滋潤長城——那一貧如洗又犟頑沉默的兄弟。南方暴雨又襲來了,長江的呻吟已經(jīng)變成聲嘶力竭的哭喊。黃河展開兩翼,讓血水中溶進更多的泥,咬緊牙關不再做聲。中國,古老的中國,就在如此一個家族的框架中,相依為命地掙扎前行。
一切真實就是如此,一切悲哀就是如此,一切原因就是如此,一切前景就是如此。
難道由于如此的一切,中國就應該被西方列強擺上案板拿起菜刀一塊塊地切開吃掉嗎?難道由于如此的一切,中國就應該在一百年前忍受舊殖民主義、在一百年后再承認新殖民主義嗎?
龐大的中國知識分子陣營,為什么如此軟弱、軟弱得只剩下向西方獻媚一個聲音?
(引自張承志《無援的思想》1993年9月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