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回家看父母,都要走五十多里路,是小路。
我一般吃罷晚飯才走,舍不得放棄白天的工分。工分,這個以前我很陌生的詞,如今對于我而言具有多么重要的意義,它直接影響著我肚子的饑飽。
開始單獨走夜路時,對于我來說,很害怕??諘绲氖澜缋?,幾乎沒有絲毫人影,黑茫茫一片,這個世界好像沒有盡頭,唯有短暫而兇狠的狗叫聲,才讓這寂靜的世界有了一絲生氣。同時,我又得提防著可怕的野物突然沖出來,無端地傷害我。即使是路邊的那些草叢、菜棚,以及孤零零的灰屋,被黑暗徹底地浸染之后,也都變得面目可憎,可疑起來,都有可能成為嚇唬我的模糊目標(biāo)。
當(dāng)然,還有那些該死的狗。
沿途經(jīng)過那些充斥著牛羊糞氣味的村子,那些狗便成了威脅我的具體對象。我手里拿著一根結(jié)實的棍子,就是專門對付那些仗勢欺人的狗東西的。
相對而言,那些狗倒是并不怎么可怕,對象明確嘛,它們一旦狂叫,我就曉得是狗東西朝我沖過來了。我有棍子在手,只要揮動棍子朝它們一陣猛掃,它們囂張的氣焰便會陡地降落下去,趕緊夾著尾巴悻悻地逃走了。而那些被黑夜包裹著的草叢、菜棚或是灰屋,倒是讓我緊張許多,也恐懼許多,它們雖然是不聲不響的,卻常常讓我提心吊膽,最終卻虛驚一場。
一路上,除了萬般的害怕之外,還有肚子的饑餓在威脅我。雖然是吃過飯上路的,走著走著,肚子就漸漸叫起來了。那些晚餐的食物好像沒有經(jīng)過我年輕的胃,就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似乎從我的腳底下悄悄遺留在彎曲的小路上。
朦朧的月光下,我肯定要想辦法搞點東西吃的,不然,前面的路途將會顯得十分遙遠(yuǎn)和艱難。我還沒有那么高尚,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既然年輕而貪婪的胃不斷地折磨我,我當(dāng)然也要對得起它,它是我身體重要的一個器官。不然,那種饑餓的感覺,也太讓人難以忍受了。所以,我比較喜歡夏天和秋天,在這兩個季節(jié)里,我可以順手牽羊,在樹上采摘些桃子、李子以填饑腹,或是從土里扯幾個紅薯吃。我不喜歡春天,也不喜歡冬天,在這兩個季節(jié)中,不論是樹上還是土里,都沒有合適的東西吃,有的只是一片寒冷和凄涼,或是一片空洞無物的綠色,當(dāng)然,還有幾聲蒼涼或興奮的鳥叫。
我回家要經(jīng)過許多村子,有些村子只是與它們相擦而過,也就是說,離它們還有段距離,這個距離有十幾米,也有二十多米的。河邊那個叫張家沖的村子,卻是我必定要經(jīng)過的,也就是說,我要從這個村子里穿過。那條小路,就是從村子中間伸展而過的。那個村子,在鄉(xiāng)下算個不大的村子,大約三十幾戶人家吧,屋子擠擠的,像一堆積木凌亂地攤在泥土上?;椟S的燈光每晚溫暖地亮閃著,似乎那些長長的火苗會親熱地舔在一起。
那晚上,我經(jīng)過這個村子,從屋檐下走過時,忽然看見走廊上堆著紅薯,看樣子是主人白天挖回來的,大約還沒來得及收進屋里吧,況且這紅薯人人家里都有,似乎并不擔(dān)心別人來偷。我想順手牽羊拿它幾個,也就不必去土里扯了。我便彎下腰,迅速地拿了兩個。我正想往口袋里放時,門卻突然打開了——這讓我猝不及防——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她驚疑地看著我,尖銳的目光望著我手中的紅薯。我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那種感覺并不亞于賊偷東西時恰巧被人抓個正著。我大駭,慌忙丟掉手中的紅薯,急忙吞吞吐吐地解釋,我餓了——實在是——太餓了。我是在企求她的原諒,希望她不要聲張。在這個小村子,她只要稍稍地聲張,別人會一擁而來的,面對眾人,我將會無地自容。
這個女人卻沒有聲張的意思,微笑著說,莫吃生的嘛,來,快進屋吧,鍋里還有熟的。
我那顆緊張不安的心瞬間就變得輕松了。我非常感激地看著她,腳下卻仍然遲疑,我在考慮是否進屋,似乎是一下子承受不了她對我的寬容和厚待。
她卻催促說,快進來吧。居然說得不容遲疑。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她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