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那三個人上的車。一男兩女。男的是個外地佬，黑矮、肥胖，肚腩鼓出老高，像個孕婦，因為他不是婦女，所以更像倒扣了一口鍋。他稀疏的幾根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油光水滑，蚊子站上去也要打撇腳。我判斷他不但上了點年紀(jì)，而且是個商人。這一點我是從他內(nèi)容豐富的肚子上判斷的，那里鼓出太高了，鼓得和他的肥胖不相稱，我明白他肚子上不是扣著一口鍋，而是捆了一條大肚兜。他是個廣佬。我到廣東打過工，曉得廣佬們闊栽闊栽的，錢多得口袋里裝不下，人人腰上纏一條大肚兜。但我不喜歡廣東，更不喜歡廣佬。我到東莞的第一天，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被治安聯(lián)防隊逮去，問我要暫住證，我沒有，關(guān)了我三天，罰了四百元，相當(dāng)于我后來兩個月的工資?；貋碛直灰粋€小老板扣了我和老婆一個月工資，當(dāng)時我就差一點兒半夜里一把火燒了那個破五金廠，要不是我老婆抱著我的胳膊不放，我真下手了。

        我看著那個廣佬上車，接著跟在他身后的那兩個女孩也上了。我扔掉煙屁股，晃晃蕩蕩地站起身，走過去。那個廣佬坐在車窗邊，整個腦殼露在外面。我來到車窗外，盯著他看，他也看著我，微笑了一下，典型的商人式的笑容，有討好的成分，又不過分謙卑，恰到好處。我真想沖著他吼一聲，你他媽的有暫住證嗎?那年我在東莞大街上就是被這樣一聲斷喝弄進去蹲了三天黑房子。可惜我不是治安聯(lián)防隊員，據(jù)我所知，我們縣城里也沒有這個機構(gòu)，所以我問出來的是：去哪?

        聲音不那么友好，有些干巴巴的兇狠，但我普通話說得還算過得去，他聽懂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
        去天堂啦！
        他一開口我就曉得我猜的半點沒錯，真是一個廣佬。普通話生硬，吐字不清，尾音咬得重，還拖腔拉調(diào)。我沒聽懂他說的什么，再一次問他：去哪?
        去天堂！這車不是去天堂嗎?他說。
        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上錯車了。

        我聽明白了，他說他去汀塘。汀塘是我們縣一處剛開發(fā)出來的旅游風(fēng)景區(qū)，跟貓莊正好方向相反。本來我是不想提醒他的，錯就錯唄，到貓莊下車時他敢不付老子車費！但我沒有那樣做，我善意地提醒了他。當(dāng)然，這種善意要是放在一個上錯車的老太婆身上，基本上就是誠心的，但這次顯然不是。我之所以要表達(dá)我的善意是因為王鄉(xiāng)長坐在我的車上，而且就坐在廣佬的前排，我們的對話他肯定聽到了，我不想讓他對我有什么看法。事實上，在廣佬第一次說去天堂時，我就看到王鄉(xiāng)長的腦殼往上頂起來了，他是想轉(zhuǎn)過身來提醒廣佬，被我及時地攔在了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