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福寬
這是一種理想的境界,也是一種追求,一種支撐。它金貴得很。可是,自從有些人把自己的眼光盯在權上、盯在錢上、盯在權和錢的交易上以后,還有多少人去思想潔凈的人生?去籌謀未來的世界?
這是事實??墒牵l都沒有理由為此失去信心。燃燒了幾千年的心上的那把火,那是什么力量都無法把它澆滅的。
我說的是信仰!
一
在這個大變動的時代,難道就沒有別的什么了嗎?
隨著西部大開發(fā)的腳步,我穿過荒蠻的曠野走向天山腳下。這里是貧窮的大西北,是宗教的家鄉(xiāng)。
在東歸節(jié)那天,我終于來到尤勒都斯大草原。望著遠方的伏爾加河,我忽然覺得一片茫然,激動得不知所措。
235年以前,當初升的太陽照到這里時,土爾扈特部落沸騰了。為了擺脫沙皇俄國的控制,他們毅然東進,踏上了回歸祖國的大道。
那時,在伏爾加河草原上,在烏拉爾河草原上,在哈薩克草原上,立刻出現(xiàn)了一幅壯觀的景象:一隊隊馬車、駱駝、雪橇,還有一隊隊護衛(wèi)的騎士,象一股奔騰的鐵流,浩浩蕩蕩地涌向天山!
在生死存亡的時候,信仰是一種最偉大的力量。就是憑著心頭窩著的這口氣,他們踏碎冰河,穿過風雪,終于打敗了俄羅斯陸軍的追擊,頂住了哥薩克騎兵的沖殺,來到伊犁河邊。
后來,英國作家昆德賽在他的《韃靼人的反叛》一書里說:
從最早的歷史記錄以來,沒有一樁偉大的事業(yè),能象土爾扈特人跨越無垠的草原,東返祖國那樣轟動于世界和激動人心的事。
他說對了。當中國人把這種不屈的精神鑄入到自己的信仰里的時候,身子里就產(chǎn)生了一種致勝千里的力量!
其實,又何止是這一件事。
在土爾扈特人的壯舉過去92年以后,陜西白彥虎的義軍起來了。他們用自己的血性,用手里的刀槍棍棒向滿清王朝的野蠻屠殺發(fā)起進攻,從關中打到董志塬,接著又打到河州,西寧,肅州,打到天山腳下。那可是個艱苦的年代??!他們扶老攜幼,吞冰臥雪,硬是憑著自己堅定的信仰,打了十二年,走了一萬里;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又翻過雪山,在異城他鄉(xiāng)形成一個鮮活的東干族;他們也在中國人的心里,種下了寧死不屈的種子!就連中國共產(chǎn)黨人也稱贊他們是“民族英雄”!
這種神話般的信仰,不是哪一個人的一時沖動,而是一種精神,一種行為準則,一種做人的標桿!據(jù)歷史記載:在白彥虎的腳步走過去70多年以后,又是一件震驚世界的大事在中國的大地上發(fā)生了。毛澤東率領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經(jīng)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來到陜北,在那里構筑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雛型!
我想,每一個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不光要記住這些活著的英雄,還要記住那些死去的英雄。
據(jù)統(tǒng)計:
土爾扈特人從俄羅斯動身時有十七萬人,回到中國時卻只剩下了六萬人;
白彥虎的義軍離開關中時,身邊有七、八十萬人,翻過雪山以后卻只剩下了3314人;
毛澤東率領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離開江西時有十萬人,到達陜北吳起時卻只剩下了8千人。
毫無疑問,這些活著的,死去的,雖然他們的時代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甚至他們的行為方式也不同,但是他們判斷是非的基準卻是一樣的,掙脫苦難、追求幸福的愿望也是一樣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信仰是崇高的信念,是心靈的殿堂,也是凝聚一切的力量源泉!
當然,在歷史的長河里,也曾出現(xiàn)過一些背離“宣言”的個案。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就會無可挽回地走到自己的反面,走到自我毀滅的境地!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在全世界各個民族的歷史上,不知有多少人用自己的心血澆灌了信仰之花,又用信仰之花為哲學家探討的,史學家記載的,文學家歌頌的,找到了一個人生的答案:人,應該這樣活著!
二
轉眼間,有棱有角的西天山漸漸遠去了。當我的一只腳踏上黃土高原、另一只腳踏上青藏高原時,我知道,我已經(jīng)來到青海湖邊的日月山上。
北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肥田沃土;南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雪山,草地,森林……眼前是一件件漫卷的經(jīng)幡,耳邊是一陣陣嗡嘛呢叭咪吽的轟響。我琢磨著。我忽然覺得這六字真言里,在傳遞著一種隱秘的信息,在心靈和神明之間架起了一道橋梁。難怪,拿著轉經(jīng)筒的老阿媽會在大風雪里圍著嘛呢堆轉圈,無名歌手會在雪域高原唱起心靈的祈禱……
遠方的大路上有一個東西在蠕動。我和我的同伴趕忙跑了過去。是一個長跪的藏族老人。他在五體投地以后又慢慢站起來,在手指觸摸過的地方開始下一個長跪。他已經(jīng)記不得他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他還要走多少天。他只知道,就是前邊有大風飛雪,甚至山崩地裂,他也要頑強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一直走到他心中的靈光寶殿!
必須說,藏族老人在這條路上的跋涉,和過去洋人為了掠奪資源的跋涉,和現(xiàn)在有些人為了得到某種許諾的跋涉,為了偷獵幾張藏羚羊皮的跋涉;顯然是不一樣的。前者追求的是一種精神上的信仰,是一座豐碑;而后者追求的只是冠冕堂皇的攫取,是一堆擺不到桌面上來的垃圾!
看著眼前這個滿臉黝黑的老人,我們實在于心不忍。雖然他明顯地不愿意,還說著什么聽不懂的藏話,我們還是把他扶到車上,希望能帶他一段。
天漸漸黑了,還下起了大雪,我們不得不在路邊的一個佛教寺院里停下來。
房子里,一個白須白發(fā)的老和尚正就著燈光刻著什么。他見我們進來,趕忙放下手里的活兒,直起身來。
“老和尚,你在刻……”
“噢,六字真言……”
“刻了多長時間了?”
“施主,貧僧從十三歲在長安興教寺出家那天起,就跟著師傅學著刻了。到現(xiàn)在,整整刻了七十年了!”
“那……你這一輩子就刻這個?”
“是啊,我這一輩子都給了佛祖了。”
聽著老和尚的話,那個藏族老漢激動得流出淚來。他雙手合十,不住地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在強烈的私欲把精神世界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時候,在坑蒙拐騙泛濫成災的時候,在這貧窮的野山里還能見到這么一個用自己的生命追求信仰的人,真讓人高興!
天亮了,雪停了,而那個長跪的老人卻不見了。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終于,我們在扶他上車的地方找到了他,他正從那里從頭開始他的長跪呢!
我們驚呆了。這些目不識丁的人,他們也許說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但是,他們卻用自己實實在在的行動,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證明了自己的信仰。老實說,比起那些叫著喊著信仰的人,比起那些下筆千言奢談信仰的人,比起那些拿著信仰去做買賣的人,他們是那么樸實,那么執(zhí)著,那么真誠!
三
在大西北,回民的黃土高原是很顯眼的。你來到蒼莽的黃土高坡,你見到男人的白帽女人的蓋頭,不用問:一準是性子剛烈的老回回。
公元七、八世紀,那些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波斯人,使者,游客,商人,傳教士,開始來到中國;以后,公元十三世紀,還是那些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又被蒙古可汗的西征大軍裹挾到這里……經(jīng)過幾百年的適應融合,他們最終形成了一個具有不同宗教心理的異鄉(xiāng)人,成了滿清王朝壓迫下的叛逆。
現(xiàn)在,我追著這些人的腳步來到寧夏南部山區(qū),接著又走進化平川——流放回回的監(jiān)獄!
當年,被后來的回回叫做左屠夫的左宗棠為了安插那些戰(zhàn)敗求撫的回回,特別規(guī)定:“近城驛非所宜,近漢莊非所宜,并聚一處非所宜。”他們于是看中了隆德、固原、平?jīng)?、華亭交界的化平川,并把金積堡打敗的回回南下遷到這里,把大小峽打敗的回回北上遷到這里。
我在一篇文章里,這樣描寫過這里的環(huán)境:
搭眼一看,山坡上、山溝里,到處都長滿了齊腰深的蒿草,黑呼呼地鋪了一地。地面上的落葉足有一尺多厚,散發(fā)著一種撲鼻的惡臭。深溝邊緣的石頭縫里,時不時地鉆出一條毒蛇,跑出一只野狼,或者其他什么兇禽猛獸……
為了防止這些人犯上作亂,或者偷偷跑掉,大清還特別規(guī)定:每十家一個犁,一把鐮刀,一把鐵釬,一把镢頭。其他的,如不許返回原藉,不許隨便出走,不許養(yǎng)活騸馬,不許架設橋梁,不許建設大寺……就象一條條繩索把人捆死。但是,所有這些,非但沒有把這些人卡死,反倒使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更加強悍的精神。
這些被打敗的異鄉(xiāng)人,雖然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但是他們虔誠的信仰伊斯蘭教,他們心上的那把火,卻仍然熊熊地燃燒著,成了他們的精神支柱,絕望中的燈塔,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
孩子出生以后,他們不象有些人那樣忙著給孩子起個吉祥如意的名字,如讀書人家的“X振邦”,商賈人家的“X百萬”,窮苦人家的“X鐵旦”……他們不。他們請阿訇給孩子起了經(jīng)名以后,還要對著他的耳朵念個招禱詞,然后再吹一口氣,讓他們一生一世都要記住伊斯蘭教的這個基本信仰。
這些流放的人知道,一般的在孩子稍微懂事以后,便把一些世俗的雜物放到他們面前,讓他們自由選擇。抓到筆的,便說他們將來會中舉,會當官;抓到錢的,便說他們將來會經(jīng)商,會發(fā)財;抓到別的什么,便會根據(jù)那個東西想點兒吉祥的說道。但是,這些人不。這些人在自己孩子該上學的年齡,都要鄭重其事地為他們“迎學”,一句一句地教他們念“清真言”和“贊主贊圣”言,加深他們對基本信仰的理解,并且從此開始自己的人生之路。
就這樣,這些生活在伊斯蘭教信仰里的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人生盡頭。在他們彌留之際,他們的親人還要引領他們念“清真言”;甚至用五尺白布把他們裹身下葬以后,還要把他們的臉露出來,面向克爾白,面向禮拜真主的天房……。
就是憑著這種終生的信仰,這些被左宗棠打到絕路上的人們,硬是在這個監(jiān)獄里生活下來。多年以后,還培養(yǎng)出自己的教授、作家、學者、醫(yī)生、工程師,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主政一方的大員。
世界是多元的,人們的信仰也不可能完全一樣。但是不管是誰,一個人、一個群體、一個民族、甚至是一個國家,只要他還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他就必須有個真正的信仰,不然將不堪設想。
我從小就知道:中國是從大西北走出來的。在這里,他們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漢唐文明,踩出了萬里的絲綢之路。可是,當這里的血脈漸漸東去之后,他們變窮了,甚至變得很窮。但是,誰都沒有理由因此看不起他們。他們比起那些靠著阿諛奉承而騰云駕霧的人,靠著坑蒙拐騙而闊得流油的人,靠著一張假文憑而招搖過市的人,他們是富有的,他們有金貴的信仰,有做人的尊嚴,有勃勃向上的骨氣。
種種跡象表明,在新的世紀開始的時候,到老先人苦苦奮斗的地方去走一走,捧起他們信仰的精髓,并從此開始自己的腳步,這是非常重要的!□
(作者單位:陜西人民廣播電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