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新時期文學(xué)史中，張承志無疑極鮮明地扮演了屬于自己的角色。在十多年的潮漲潮落中，他是少數(shù)始終堅持自己鮮明個性的小說家之一。個性，意味著他的作品完全是他赤裸裸情感的燃燒；意味著他的語言，完全是他對自己理想的赤誠膜拜；意味著他的藝術(shù)，完全是對自身及真實處境的真摯內(nèi)省。當(dāng)然，也意味著極端的偏激。

　　    在張承志與他的作品之間，沒有一個敘述者。

　　    讀張承志的小說，令人想起很稠很稠，半凝固的，鼓著暗紅色氣泡，一堆一堆向前涌動的巖漿；想起夏日裹挾著泥沙，焦躁地反復(fù)鼓蕩著漩渦的渾濁的河水。沒有一瀉千里的奔騰，只有沉重的郁結(jié)的涌動。張承志小說的基調(diào)，是一種介于暗黃與醬紅之間的顏色。沒有瘋狂的像爆炸一般噴濺出來的金黃，也沒有像火焰一般跳蕩的朱紅。在得不到充分燃燒的暗黃與醬紅之間，偶爾有綠，是那種緩緩熔開的，灼人眼目的綠的膏漿。

　　    張承志寫小說，不像是用筆，而像是用刀在那里刻鑿。他的稿紙上，到處是被堅硬的筆尖拉破的痕跡。那些痕跡，就像一道道割破的、流血的傷口。

        許多人因此而不喜歡張承志。因為張承志的作品中找不到正常而明亮的陽光。因為張承志習(xí)慣于把一切的一切都推向極致。

2

　　    張承志寫過一份這樣的簡歷：

　　    張承志，原藉山東濟南，回族，1948年秋生于北京。曾在內(nèi)蒙牧區(qū)插隊，放牧四年，

　　    后來又長期從事中亞、新疆、甘寧青回族區(qū)的歷史宗教考古調(diào)查。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作品多以上述三塊大陸為倚托。

　　    喜愛騎馬、孤身長旅、學(xué)習(xí)民族語言和民謠。迷醉于北方諸族底層大眾的堅忍不屈。

　　    信仰伊斯蘭教。崇拜為保衛(wèi)內(nèi)心世界而不惜殉命的回族氣質(zhì)。

　　    據(jù)張承志說，他兒時曾有一個回族的名字，叫賽義德。這是一個波斯語詞，這個名字能證明他是一個圣裔?！百悺钡拿~，在波斯語原意中有“榮耀的圣裔”，出身名門望族的意思。

　　    傳教，這對普通中國人來說，是一個很難理解的事實。中國的穆斯林多是十二世紀(jì)成吉思汗西征時遷徙而來（注：僅為作者朱偉觀點）。在歷史長河中，他們在漢文明的大海中離聚浮沉，散居著默默地一代又一代地移植，在封閉狀態(tài)下堅持著自己的信仰。張承志說，兒時給他烙印最深的，就是他外祖母長久地跪在墻前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長久堅忍地獨自一人默誦的背影。那時候，在那個擁擠、狹窄的胡同深處，外祖母下雨的時候總要烙餅。外祖母烙餅燒的是鋸末，鋸末火又柔又低，黑灰邊上低燃著一圈藍藍的小火苗。外祖母用一把令箭般的鐵條鏟，翻餅的時候總是那么專注。雨在屋檐下飄得又細又密，檐下的水洼里鼓著一串又一串的水泡，那種微微的火吹著面餅的香味兒便撲滿了小院。鋸末火烙出的餅其實沒一丁點油，咬干硬的邊時挺費牙。外祖母說，這么撕著嚼著我烙的餅，孩子的牙齒就變得雪白漂亮。

　　    還有，就是胡同深處、學(xué)校操場上，因為蜻蜓、彈弓，或者一張香煙盒三角的爭斗而帶來的那種“小回回，奸又奸，拿根豬尾巴往家顛”的惡毒歌謠。在張承志的記憶中，他兒時居住的那條胡同，經(jīng)常是那樣的泥濘和潮濕。張承志說，正是在這樣的胡同里的生活，使他的性格變得既兇蠻又羞澀，即怯弱又自尊。
　　

3
          張承志從1978年開始寫小說。1978年，張承志整30歲。

　　    1978年是中國新時期文學(xué)從灰茫茫的廢墟上真正起步的開端，1978年的小說多對傷痕的簡單化記錄，多浮于表面的呻吟與眼淚。1978年張承志一邁進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門檻，就充分顯示了他的與眾不同。他的寫作，并非為一個流行的政治觀念進行文學(xué)闡述，并非為杜撰一個虛張聲勢的故事并為之添加佐料。他的寫作，從一開始就為了內(nèi)心淤積得無法排遣的情感的迸發(fā)。情感成為決定作品靈魂的主宰，寫作就成為情感迸發(fā)的紀(jì)錄。

　　    張承志第一篇小說《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完全是一首真摯地歌唱母親的抒情詩。這篇習(xí)作中嚴格說還沒有什么更深的蘊涵，一切都淺陋無遺。但這里可貴的是涌動著的那種不可遏制的滾燙的激情，結(jié)構(gòu)完全被激情的沖撞所左右。這篇作品中基本沒有誕生那種藝術(shù)的意味，但作為開端，它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它意味著，張承志的寫作，一開始就是為自己，寫作是為自身欲望宣泄的需要，而不是為了媚俗。它意味著，他所創(chuàng)作的這樣的作品，實際本身就是從他體內(nèi)生長的充滿想象和欲望的器官，它的生長，伴隨的是痛苦還有夢境。

4

　　    有人歸納張承志的性格特征為：“任情，任性，還有任真的狂熱。”張承志自己則稱自己有“一雙男兒的膝蓋，一副倔強的性格，和滿心不怕挫折的驕傲”。

　　    張承志往往給人一種剛硬的外表：一米八的個子，寬額濃眉，臉部的線條總是繃得很緊。平日沉默多于言談，穿衣服總像怕熱似的敞著領(lǐng)口，喝烈性的酒和吸用報紙卷的很嗆人的莫合煙。不喝多酒時輕易不笑，生氣時會把手上的骨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暴怒起來會兇惡地亂吼亂罵。他能拉下臉毫不客氣地把專程從外地趕來邀稿的編輯轟出家門，他能當(dāng)著朋友的面毫無控制地對妻子和母親暴跳如雷。他一年大約最多只能在家呆三分之一的時間，悶了，憋不住了，就像一頭關(guān)在籠里焦躁不寧的困獸。妻子、母親都已習(xí)慣于他的突然暴怒和突然出走。他急急地離開都市，就急急地鉆進窮山僻壤。在那種黃泥小屋里，喝酒可以從下午一直喝到半夜，然后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一位女編輯說：“如今那么多人都在那里裝男子，裝來裝去，還數(shù)他最像?！?/P>

        有一段時間，他曾經(jīng)迷上過攝影。但照片拍出來，清晰度總是不夠。按李江樹的說法，是現(xiàn)場激動，心跳手抖，沒有實焦。

　　    他坐在那里，挑起眉毛冷冷地看著你，那目光里經(jīng)常有高傲有冷淡也有嘲諷。他說他的驕傲是因為母親給了他一腔異于別人的血。他說還在高中一年級入團時，團支部的鑒定就說他思想方法偏激。他說他的步伐與生活之間，有著明顯的不合拍，他視真正的異端為驕傲。

　　    張承志習(xí)慣于在午夜將臨的寧寂中，獨自一人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抽著煙凝望被夜幕染得漆黑的窗。依他的說法，這是等待拂來的風(fēng)和潛來的潮，等待著眼前出現(xiàn)幻視，等待心境潛入一片豐富的暗暈。在張承志的性格之中，其實還有另一方面：他1971年作為第一批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進北京大學(xué)，197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1978年他竭盡全力考研究生，剛開始的目的就是“不讓別人因為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而瞧不起咱”?？忌衔酞毥∠壬难芯可螅呑x書邊做論文邊啃日語，每天一般都只有五六個小時的睡眠，目的是讀完研究生出國，完成一個正常的全部求學(xué)過程。完成這一切，他一共花了十五年。十五年，其實就為一個真正學(xué)者的稱號。

　　    也許就因為他是一個貧困的回族的后代，也許就因為他的記憶中永遠也趕不走那護城河沿低矮的棚戶小屋里的童年。

　　    張承志的好沉默，其實是他漸漸學(xué)會了沉默——一切都不要說，一切都不能說。張承志每寫完一篇作品，其實都渴望著被理解。他說，在他的寫作經(jīng)歷中，真正使他感動得不能自制的，其實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北方的河》發(fā)表后，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寄給他的二十四份評論作業(yè)。這些評論其實非常稚嫩，他的動情的感動，其實只為得到了一份尊重。

　　    因為他感到他的自尊心每天都在受到傷害。他說，他受不了被人一語道破將來，他寧肯被今天的霧包著。他說，他愛世人，正因為愛得一往情深，所以痛苦，痛苦得不能自拔。他說，外面的黑夜目不轉(zhuǎn)睛地和我對峙，因此我需要一個活鮮鮮而且是姣美的生命支撐自己。他說，日本歌手岡林信康有一首自傳體的歌叫《Mr.O的巴拉特》，當(dāng)眾表白他的“背人兒女”之情。這種心情我現(xiàn)在也體會得越來越多了。有時好不容易和一些朋友聚在一起，我自己的心情中有一種意識，覺得這群人里最不成熟、最孩子氣、最需要別人幫助的是我。但是聊著聊著我感覺到，原來他們居然把我當(dāng)作一個準(zhǔn)則、一個楷模、甚至一個英雄來盯著！我會馬上變得心情沉重而且不高興了……

　　    他其實有一顆敏感而且又是脆弱的心。

　　    他說：“我喜愛的形象是一個荷戟的戰(zhàn)士，尋求表現(xiàn)和報答，尋求能夠支撐自己的美好，尋求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么的一個輝煌的終止?！遍L久縈繞著他的，是紀(jì)念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的一尊雕塑：一個披斗篷、握長劍，屹立在那里，把一個小女孩緊摟在肩頭的紅軍戰(zhàn)士。我體會到，他的剛硬，其實是他需要用剛硬來衛(wèi)護住他脆弱的內(nèi)心。這也可以說：他的剛硬是因為他需要剛硬。他渴望自己成為一個屹立在黑夜寒風(fēng)中的戰(zhàn)士，他需要衛(wèi)護住的那個女孩，其實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