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正道直行的信士,彼此至真至誠至信的稱謂是——穆斯林兄弟。伴隨著一聲“色蘭”化解了陌生,消除了距離,合二為一。這是任何邪惡力量難以摧折的,對真主特慈感恩下的心靈的同一。
用“穆斯林兄弟”相互稱呼著,是一種凈化,滌蕩著卑污;是一種愛撫,營造著寧靜;是一種燃燒,讓靈魂從權(quán)力與金錢的欲望中升華,鍛造出真正的,而不是廣告式的無私與無畏。
穆斯林兄弟,是最崇高的,與功利無緣的稱謂。時也勢也,人耶獸耶。任憑萬花筒人世的千變?nèi)f化,這一稱謂有永恒的神圣,永恒的感召,并在歷史的長河中永恒。
我受囑托為虎希柏兄弟的《父親的最后歲月》一書作序, 上述是我所要說的,而又不能不說的一段心語。
虎學良先生是著名大阿訇虎嵩山老人家的哲嗣,家學與家教造就了一位德學雙馨的穆斯林精英。虔誠的信仰支撐著剛直不阿的人格,以弘揚正道為命運為己任,使他不避權(quán)勢,無懼攻誹,舍己忘生地正道直行。俗云,性格決定命運,其實,此說并不確切。因為性格無法涵蓋人性中的真?zhèn)?、善惡。而人格卻有崇高與卑劣之分。崇高的人格,注定了他對一切世俗丑惡的拒絕,如此便難與世俗相合。道不同不足與謀,就注定了要被某些勢利小人視為另類。古來圣賢皆寂寞,這寂寞就是孤獨,就是不肯同流合污的自我看守。必然會在以“利”為朋者的圍攻中,昂起頭顱。具有如此品性的虎學良先生,只能是一連串的厄運。
“運動”,是民族命運的盲動與逆動。發(fā)明或設計某個“運動”是政治邏輯的演繹,而讓運動開花,花落水流紅;讓“運動”轟轟烈烈,在人心被轟坍后,把慘烈、壯烈留給歷史的,是那些迷失了本性的庸人和早已與人性揖別了的政治小丑。這類小丑,有著各種身份、名號、頭銜,這些不過是被造的自造的面具。在假面之后,是一個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最骯臟的靈魂。他們用當時最時髦的言詞作為牙齒,去咬斷善良人的喉嚨,抓起“捍衛(wèi)”的一面旗,用激昂遮掩著獸性的沖動,既在推銷自己,希冀同雞犬一樣升天,又是在發(fā)泄著本能及沉積的私憤。說是小丑,只是時過境遷之后,讓人們在苦澀的體驗后感到了滑稽。而在那特定時空的“運動”舞臺上,小丑們只是在制造著人類的恥辱。用今天的法制去衡量,這類小丑,無疑都是“罪人”。一切“向前看”,把這些個人的罪惡,還給了不能申辯,任人打扮的歷史。歷史,這無辜的罪人,為他們承擔了一切。這種人尚有懺悔,向本我復歸,或許不失為大寫的人字??墒侵两裼腥巳詿o半點自慚,依舊在人前裝模作樣,甚而人前顯貴,用“知恥近乎勇”的古訓去鑒別,少了這個“知”,當是不折不扣的懦夫。他們沒有勇氣救贖靈魂,火獄便在他們腳下。歷史在時空中流淌,它留下座座豐碑,也撒落了齷齪的垃圾。把某些人從歷史混沌的背景中挖掘出來,足可見往知今,讓更多更多的人警醒?;蛟S有人會認為少些寬容,其實,寬容邪惡,無異于背叛良知。對垃圾視而不見,讓它霉爛下去,生發(fā)新的瘟疫繼續(xù)戕害善良,這類堂皇的“寬容”,似是多情最是無情,它將遺患無窮。
虎希柏先生用了幾年時間,走訪了幾十位老人,以實錄形式,完成的這本《父親的最后歲月》一書,雖只是虎學良先生生命最后十年的寫真,卻跨越著“反右”與“文革”兩個人妖顛倒的時間段落。僅僅十年,只是歷史一瞬,卻可見人生百態(tài),世間萬象。人性在這樣的年代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最難識透的是心靈的屏障,這本書提供了識人見性的種種參照。這本書以虎學良先生個人遭遇為焦點,卻迭印著無數(shù)受難者苦境,是許多無端獲譴者痛苦人生的濃縮。早已超越一個家庭,成為對一個時代的掃描后,對眾多受難的生者、死者和被牽連被株連的人們的憑吊與慰藉。親情只是本書的引線,它的字字句句都是為大眾抒懷,為大眾代言。這也是我一氣讀完,而又時時動容的原因。
任何著述,都離不開“作”字。作,必須以精心設計為先。本書,都是親歷者在受訪中即興而出,由虎希柏先生實錄而成篇。這里沒有受訪者的構(gòu)思,沒有整理者的加工。它可用真切、真情、真實來概括。讀著篇篇文字,仿佛話從己出,感同身受。既沒有揮舞邏輯的魔杖,更沒有搖動起語言的萬花筒,極尋常,極樸素地表達著塵封中不可忘卻的往事。萬事萬物皆有價值,無法衡量的最高價值是“真”。這本書可以當之無愧于“真”字。
古代所謂盛世修史,目的之一是調(diào)動亡靈服務當朝。史家修史,其史實取舍、人物評判、語言輕重、善惡褒貶都在皇家政治需要的調(diào)控之中。正史之謂,正即整也。正史,就是為了整合人們的歷史認知、歷史觀念,為這個時代造就出洞觀歷史奧妙,體察現(xiàn)實精微的“聰明人”。正史自許為信史,其實不可盡信。而在民間流播的另一類歷史,卻以它的民間的理念,民間的立場,成為真正的大眾的歷史,遠離了粉飾的歷史。本書雖是零散的,由原始史料綴合而成。從口頭化為文字,彌補了口頭傳承的細節(jié)流失,隨心附會等等弊端的發(fā)生。這是原初的歷史。
虎學良先生受學于其父虎嵩山大阿訇,本應是又一位大爾林走出虎門,擔負起振興教門的先驅(qū)。然而被迫改弦更張,走進了權(quán)力場。在他了斷人生前的后十年里,伊斯蘭教遭受著無情摧殘,許多正直的阿訇與信士,甚而為此付出生命?;W良先生雖不是現(xiàn)職阿訇,歷史的身份和內(nèi)心的正信,也必然是在“掃蕩”之列。這一切悲劇的發(fā)生,從中央政策找不到依據(jù),恰是回回中的某些人在用盡心機制造內(nèi)耗,向自己的民族精英施以明槍暗箭?;鼗孛褡宓脑S多不幸,往往是族教中人,用手扼住了教門的喉嚨,卻又裝作族中錚錚,教中佼佼。
歷史造成了我們的邊緣地位,形成了自戀與封閉的民族心理。生存的艱難,又讓許多人抵御不住現(xiàn)實的功利誘惑。“急則同心,緩則異志”,獨特民族個性正是緣此而產(chǎn)生。在本書敘述的事實中及近年來的耳聞目睹,“緩則異志”并無改觀,而“急則同心”卻有著更多的負面例證。本書,似應給我們這樣一個啟示,同族未必同心,教內(nèi)或存真?zhèn)?。因而一個清醒的民族必須不斷以清醒的批判目光反觀諸己,自己不再被“自己”欺騙和絞殺。
本書于史家鴻篇鉅制相比,顯得單薄而樸拙,但它是大眾的據(jù)實而言緣情而發(fā),使它別有一番厚重與壯觀。當史學家把目光對準這段歷史中的受難的政要,獲罪的名流,因勢而成就的英雄的時候,往往忘記了更多更多的普通民眾中更可悲泣的人生。正是他們真正承載著那個時代的最深重的苦難,是他們用生命回答著什么是民族的精神,是他們用無聲的吶喊,壓抑的悲憤完成著一段歷史的獨白。
未來的史家筆下,不會出現(xiàn)他們的名字,虎學良老人和許多許多的好人將在那一頁頁史書中被消解。但是,他們的正直、無私所招致的滅頂之災卻匯成滾滾江流,流入世世代代人們的心底。它不會發(fā)出喧然的呼嘯,只有最沉重的撞擊。后人們將在心靈被撞擊的痛楚中,走出史家文字的藩籬,獨語的偏頗,藉著這樣的書,見微知著地回眸一段最真實的歷史。也只有沉入底層民間的歷史中,才能在人性的階梯上攀升。
虎希柏先生的《父親的最后歲月》,似是“十年一覺”蒼涼夢,夢醒處,應是心底澄澈,雙眸如鑒。前行者已歸于真主闕下,他們用生用死,給后來者留下了神圣的囑托。此刻望著書桌前,在慈母歸真后的當日,1995年5月20日我曾寫下的一首自勉詩,愿與虎希柏先生共勉,且為本書作結(jié):
敢道皮囊無媚骨,深知族教有曹瞞。
縱橫滄海憑經(jīng)訓,榮辱笑從兩世看。
萬贊歸于真主?;W良先生和許多穆民兄弟,在劫難中直到最后一息仍堅守著正道,都是對舍希德(烈士)的另一種解讀。祈求安拉提高他們在天堂的品級!阿米乃!
中央民族大學教授 優(yōu)素?!だ钆鍌?BR>2 0 0 3年6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