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的某種氣質(zhì)讓我難以融入這個時代、這座城市,難以融入到勢利的文人學士們中間去。他們也強烈地感覺到我是一個異類。1989年我進入北京大學這座"最高學府"的時候,師姐朱偉華說我是一個天生的"解構(gòu)"主義者。理解張承志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尷尬的難題。多少年來,我一直抗拒著他,始終回避著他。在張承志極力要成為一個強者的時候,我一直在追求成為一個"弱者"。陳福民先生讀出了我的文字中間迥異于張承志的"不屈不撓的反諷"。當我突然面對可怕的背叛和作弄,面對知識、道德和智慧的破產(chǎn),身體和精神徹底崩潰的時候(我似乎親眼看見天在我的面前塌了下來),我終于明白,我一直在回避和拒絕的,實際上是與我自己相關(guān)的某些元素。在許多年以后,我終于開始正視張承志開辟的文學道路。張承志和魯迅是20世紀兩位交相輝映的文學大師和"真的勇士",不僅在對待文學的態(tài)度上,而且在社會時代的處境上,他們兩人都極為相似。更重要的是,他們最終同樣因為"直面慘淡的人生"而放棄了虛構(gòu)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
張承志是新時期文學中性格最鮮明、立場最堅定、風格最極端的作家。他既不斷地尋求突破,又始終堅定不移。他在《語言憧憬》中說:"我是一位從未向潮流投降的作家。我是一名至多兩年就超越一次自己的作家。我是一名無法克制自己渴求創(chuàng)造的血性的作家。" 張承志在《生命如流》中曾經(jīng)自述:"別人創(chuàng)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作家。"張承志構(gòu)成了新時期文學中一個巨大的存在,他以一個人平衡了整個時代。我們誰都不會想到張承志是一位北京作家。老舍曾經(jīng)說,"北平除了風,沒有硬東西。"北京接受一切。張承志卻與他生長的這座城市以及當代文壇構(gòu)成了巨大的反差。他對這座一代又一代被征服和"耍貧嘴"的城市沒有絲毫的親近和好感。
從1978年發(fā)表的《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一開始,張承志便以一種強烈的理想精神鮮明地區(qū)別于當時"傷痕文學"的時尚。王蒙稱他是"最后一個理想主義者"。王安憶在《孤旅的形式》中指出,張承志的寫作是表達心靈,草原上的黑駿馬,蒙古額吉,北方河流,金牧場,疲憊的搖滾歌手,哲合忍耶,都是他心靈的替代物。朱偉指出,張承志的夢境離不開兩個極富象征性的意象,一個是駿馬,一個是大坂,這兩個意象都連接著英雄。駿馬和大坂結(jié)合在一起,是一條英雄的道路。中國古代有"夸父逐日"的神話傳說,而張承志的創(chuàng)作始終包含著一個"尋找"的模式。
《黑駿馬》體現(xiàn)了張承志典型的"尋找"的主題和敘事模式。小說敘述了主人公白音寶力格騎著黑駿馬尋找昔日戀人索米婭的故事。白音寶力格和索米婭由奶奶撫養(yǎng)成人。他們青梅竹馬,產(chǎn)生了自然、純真、美麗的愛情。白音寶力格外出學習時,索米婭遭到了黃毛希拉的奸污。白音寶力格無法忍受索米婭和奶奶對于這件事情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憤而出走。當九年以后白音寶力格重返草原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去世,索米婭也遠嫁他鄉(xiāng)。白音寶力格騎著當年他和索米婭養(yǎng)大的黑駿馬四處尋找索米婭。古歌《黑駿馬》所吟唱的是一個哥哥騎著一匹美麗絕倫的黑駿馬,跋涉著迢迢的路程,穿越了茫茫的草原,去尋找他的妹妹的故事。周而復始、低回不盡的蒙古古歌《鋼嘎·哈拉》控制著敘述和抒情的節(jié)奏,賦予小說獨特的樂感。小說中美好的理想與殘忍的現(xiàn)實之間構(gòu)成了尖銳的沖突,現(xiàn)代的愛情悲劇與古老的歌謠遙相呼應。古歌用"不是"來結(jié)束尋找,鑄成了無窮的感傷意境,充滿了復雜的人生感悟。
1982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大坂》和1983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北方的河》都表達了同樣的征服和崇高的主題。妻子流產(chǎn)與"他"去征服大坂構(gòu)成小說故事的內(nèi)核,小說通過對于極限的挑戰(zhàn)實現(xiàn)自我的確證。對于蒼莽壯闊的北方的河的征服和禮贊是張承志抒情小說的一個高峰。北方的河成為了張承志強大的生命力量和青春激情的一個象征:"我就是我,我的北方的河應當是幻想的河,熱情的河,青春的河。"他對大河的征服是青春的贊頌,是一種成人的儀式。小說表現(xiàn)了對于大地、歷史和人生的沉思,以及知青一代的奮斗、挫折、思索和選擇。王蒙當時在《大地和青春的禮贊》中感嘆:"在看完《北方的河》以后,我想,完啦,您他媽的再也別想寫河流啦,至少三十年,您寫不過他啦。"
1987年,長篇小說《金牧場》出版。張承志在《注釋的前言:思想"重復"的含義》中對這部長篇小說的內(nèi)容和形式作了如下說明:
《金牧場》一書的結(jié)構(gòu)是,用70年代初的口吻,描寫一次知識青年和牧民的大遷徒,同時描寫知識青年的種種。在這個部分里插入對紅衛(wèi)兵時代長征的回憶和思考。全書的這一半,用表示蒙古草原的M為標號。另一半是用80年代的在國外求學的青年的口吻,描寫一個解讀古文獻的研究過程以及異國感受;同時插入對西方國家60年代學生運動、前衛(wèi)藝術(shù)的思考和對中國邊疆的心情。書的這一半用表示日本的J為標號。書的兩半兩條線,始終并行對照。
這樣,兩條線和其中的回憶獨白,概括了從60年代到80年代的種種最重大的事件及其思考。內(nèi)容涉及知識青年的插隊、紅衛(wèi)兵運動的內(nèi)省、青年走進社會底層的長征與歷史上由工農(nóng)紅軍實現(xiàn)的長征、信仰和邊疆山河給人的教育、世界的不義和正義、國家和革命、藝術(shù)與變形、理想主義與青春精神……企圖包含的太多了。
小說主人公是一位身在異國的歷史學者,在物質(zhì)高度發(fā)達的日本東京,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正在譯釋一部記載著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英雄們以生命和犧牲為代價去尋找理想的天國的古代文獻《黃金牧地》。他曾經(jīng)作為紅衛(wèi)兵,憑著一腔熱血、理想、信仰和激情,重走長征路,后來又寫血書上山下鄉(xiāng)?!督鹉翀觥凡捎昧私Y(jié)構(gòu)主義方式,以巨大廣闊的時空,以多聲部的形式,構(gòu)成了張承志作品反復表現(xiàn)的"尋找"主題。小說不同時代、民族尋找理想天國的歷程結(jié)合為雄渾輝煌的交響,表達了他對于自由、正義、理想、青春和反叛的執(zhí)著追求和深情禮贊。正如作者所言,這部作品涉及了紅衛(wèi)兵運動等許多重大事件和問題,是張承志一部帶有總結(jié)性質(zhì)的作品,是他對于青春、浪漫的最后傾訴,同時也是他進入哲合忍耶世界的關(guān)口。
在《心靈史》代前言《走進大西北之前》中,張承志將自己1984年冬進入大西北視為一種神意。他強調(diào)同西海固的遭遇所導致的脫胎換骨的改變。這一時期他先后創(chuàng)作了《殘月》、《黃泥小屋》、《西省暗殺考》、《心靈史》等一批反映回族歷史、生活的作品。他震驚于黃土高原惡劣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這個民族為精神信仰所付出的慘重犧牲。
1991年出版的《心靈史》是一部令人震驚的奇書和空前的巨著。這部書是敘事和抒情、啟示錄和詩篇、史詩和抒情詩的統(tǒng)一和融合。它本質(zhì)上是詩,但采取的是一種歷史的形式。它既是個人的,又是民族的。它既是敘事,又是抒情,既是歷史,又是文學,同時也是哲學和宗教。張承志自己宣稱:"這部書是我文學的最高峰。"張承志無視寫作的一切傳統(tǒng)畛域,他的寫作打破了同時也溝通了不同的領(lǐng)域。他以此重新面對"什么是文學"這一問題,重新思考"形式"和"書"的含義,重新建立寫作與讀者的關(guān)系。他在這樣一種寫作和思考中把一切問題推到根本上。
張承志是一個回族作家,同時是中華民族和中國文化的兒子。他在《美則生,失美則死》的訪談中說:"中國的回民是被中國文化養(yǎng)育的貧窮的兒子,他們所代表的是一種信仰的中國人,他們用自己的犧牲為母親貢獻了新鮮血液。只要這種信仰精神堅持于回民,遲早會以某種形式使中國文明豐富"。他在《歲末總結(jié)》中宣告:"我雖然屢屢以反叛中國式的文化為榮;但在列強及它們的幫兇要不義地消滅中國時,我獨自為中國應戰(zhàn)。"不僅如此,用胡風的一個詞來說,他的寫作是與中國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處境的搏斗。他對于回族和哲合忍耶歷史的關(guān)注是他一以貫之的反抗強權(quán)和關(guān)懷弱者的原則的體現(xiàn)。在反抗外國帝國主義的同時,他沒有忽略內(nèi)部各種壓迫關(guān)系。哲合忍耶對于張承志來說是一種啟示,一種依靠,一種資源,一種力量。他在《撕名片的方法》中寫道:"今天我重視自己的特殊性。背靠著'哲合忍耶'--我開始急速地自尊。這是我要求中國文化接受的一個外來語措詞,盡管它誕生于中國母體之中。……我輸入的是一種烈性的血,是一種義,是一種信,是一種叛逆的和堅守的素質(zhì)。"他對哲合忍耶和回族歷史的書寫超出了狹隘的族群意義,而上升為一種普遍的自由、人道和正義的追尋。張承志在《風雨讀書聲》的訪談中曾經(jīng)這樣談論《心靈史》: "它描寫的和它經(jīng)受的,一切都是最中國式的。至于我,無非是接受了百姓的委托,為他們執(zhí)筆,寫了他們的一部歷史。這無非顯示了我的氣質(zhì)和道路--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定要找到與底層民眾結(jié)合的方式。"張承志將整個寫作過程看作是對于自由的理想,對于真正的人道的尋找。"我以我的形式,一直企圖尋找一種真正的人道主義。"(《心靈史·圣徒出世了》)"我將告訴你們的哲合忍耶的故事,其實正是你們追求理想、追求人道主義和心靈自由的一種啟示。"他把哲合忍耶看作是這種人道主義的載體。"哲合忍耶是中國勞苦底層",是一個"犧牲者集團",是"堅守心靈的人民",是一種"窮人宗教",是從人民中間提煉出來的基本原理。"這里含有人、做人、人的境遇、人的心靈世界和包圍人的社會、人性和人道。這里有一片會使你感動的、人的光輝。"《心靈史·走進大西北》)"在中國,只有在這里才有關(guān)于心靈和人道的學理。"(《心靈史·十八鳥兒出云南》)他指出:"人,人性,人道,人心,這一切在中國應當通過另外的途徑去發(fā)現(xiàn)。我不信任現(xiàn)代中國的知識界。太重要太本質(zhì)的認識,至少要在相應的天地中形成。真知灼見永遠不會是下賤膚淺的老鴉叫。它需要一片風土、一種歷史、一群真正能為我啟蒙的老師,還需要克麥提為我降臨,才能夠被我發(fā)掘出來。"(《心靈史·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