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那些人物，讓人不敢逼視，不敢諦聽。

　　像一陣浩蕩的風(fēng)，播揚(yáng)過一種烈烈揚(yáng)揚(yáng)的生命意志，吹過去了，卻讓整個大地保留著對它的仰慕和記憶。

　　新中國新聞史上無法抹去這些名字：焦裕祿、王進(jìn)喜、吳吉昌……伴隨著我們走過泥濘 ，走過貧窮，走過劫難，走過光榮。燃燒過千萬顆心靈的那一群人，依然從不遠(yuǎn)的過去放射出灼目的光來，那些魁梧的、矯健的身影揮舞著，永遠(yuǎn)那么年輕有力。

　　隨著這些人物，我們也隨之記住了一個名字：穆青。

　　千里孤墳　無處話凄涼

　　1993年初，穆青剛從第一線崗位退下來，稍事安頓，6月份便踏上了重訪晉西北的路程。山西這片黃土地，是穆青生命和情感世界不可或缺的場景，而“偏關(guān)”兩個字就像長在他心上的一根芒刺，什么時候一想到它，就感到隱隱作痛。

　　55年過去了，穆青已由一個年幼的中學(xué)生變成了滿頭霜雪的老人，而與啟蒙老師梁雷的重逢已是生死兩茫茫。

　　那天晚上，穆青約請幾位熟悉偏關(guān)抗戰(zhàn)史的同志座談，他們同穆青講述了梁雷當(dāng)年在偏關(guān)領(lǐng)導(dǎo)抗日直到犧牲的情景，談到傷心處，穆青不能自已地?zé)釡I滿眶。隨行的同志怕他太疲勞，太傷感，再三勸他早點(diǎn)休息，可他們哪里知道，為等待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熬過了整整55年。

　　1933年，梁雷在穆青就讀的河南杞縣大同中學(xué)教書，少年穆青正是從梁老師那兒得到啟蒙，開始樹立革命理想的。

　　1937年初夏，穆青在開封參加初中畢業(yè)會考，在姚雪垠老師處意外地見到了梁雷。“你打算干什么啊?”梁雷問他。“家里意思還是想讓我考高中。”“能考上學(xué)念書固然很好，但你家境清貧，供得起你在開封上學(xué)嗎?從現(xiàn)在的局勢看，戰(zhàn)爭一起，這里恐怕也很難容得下一張書桌了。我馬上就要去山西了，如果你上不了學(xué)，可以到山西找我，也可以直接投奔延安……”

　　匆匆一別，竟成永別。

　　按梁雷指引的道路，1937年底，穆青和四個同學(xué)到山西臨汾參加了八路軍學(xué)兵隊(duì)，經(jīng)過幾個月的集訓(xùn)，被分配到山西嵐縣的一二○師政治部宣傳隊(duì)工作。關(guān)于梁老師，穆青只知道他在雁北一帶領(lǐng)導(dǎo)游擊隊(duì)同日寇作戰(zhàn)。直至1938年的夏天，有人突然告訴穆青：“聽說梁雷同志已在偏關(guān)犧牲了。”

　　“梁老師，您的學(xué)生來得太晚了!”多年沉積心底的夙愿、悲痛和內(nèi)疚如決堤之水，壓抑的嗚咽，終于變成失聲哭泣，穆青的淚珠像雨點(diǎn)般灑落在墓前。他悲痛梁老師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親人，孤零零地埋骨塞外，幾十年風(fēng)雨黃昏，未曾有一個親人來看望過他，甚至如今埋在這墓穴中的仍然是一具無頭的骸骨。在大同中學(xué)同學(xué)中，他是第一個，也許是最后一個來到老師墓前代表那些在世和不在世的同學(xué)，用鮮花、用熱淚、用一顆赤誠的心來祭奠自己的恩師，他走之后，又有誰再來祭掃呢?

　　此行幾乎耗盡了穆青全部的情感。

　　一段銘心　始知相憶深

　　一位死去的老師會讓穆青痛斷肝腸，而那些活著的，曾讓他感動、讓他流淚的普通群眾，也同樣是穆青生命中無法割舍的部分。

　　從1942年在延安時起，穆青用他那支充滿激情的筆抒寫了一個又一個普通而又不平凡的共產(chǎn)黨員。他寫一個人物，常常要一年、數(shù)年，甚至二三十年才能完成。而每一個所寫的人，都成了他的朋友、好兄弟，彼此牽腸掛肚，幾十年不能相忘。

　　1990年夏，穆青來到全國勞模吳吉昌老人的家鄉(xiāng)。

　　到老人家里看看，是穆青多年的夙愿。那一天，81歲的吳吉昌早早在家門口等著，一見面就拉著穆青的手，高興得不知說啥好，又像怕人聽見似的小聲說：“人家都說想啥夢見啥，俺夜里做夢，夢見地里的棉花長得可神氣呢，就等著你來看了?？刹恢獮樯叮晦D(zhuǎn)眼都凍死了，急得俺直跺腳，棉花死了，俺還讓你看啥呀?一傷心，眼淚嘩嘩流下來，夢也醒了。俺尋思，是不是老天爺給俺通個信兒，你忙得顧不上來啦?”穆青笑著說：“你看，夢一點(diǎn)也不靈，我不是來了?”老人不住地點(diǎn)著頭，拍著心窩說：“俺心里盼著你早點(diǎn)來呢!”

　　老人的東屋墻上掛滿了照片，有老人和周總理在一起的，《為了周總理的囑托》一文的剪報(bào)被裝在鏡框里，高高掛在正墻上。老人指著一張照片說：“還記得嗎?你在北京還請我們老兩口吃過一頓高級飯。”

　　那是1985年10月間，老兩口到北京，穆青專門在海味餐廳請他們吃了一頓飯，誰知道這頓飯竟給老人鬧下了笑話。

　　原來，他從北京回來后，就向人說起這件事來。聽的人想知道穆青請他吃什么稀罕物，可是老人卻啥也說不上來，只是向人比劃著說，吃飯時腰里先系上一個白圍裙。

　　“系白圍裙干啥?”聽的人想不通，以為北京人請人吃飯還讓人下廚房呢，以后知道那是餐巾不是圍裙。還有人追著問：“究竟吃些啥?”老人說：“吃啥俺也記不清了，反正就是不讓俺吃饃，沒上饃……”“啊?”聽的人都感到奇怪。因?yàn)樵诋?dāng)?shù)?，不吃饃就不叫吃飯。既然請人吃飯，為什么偏偏忘了上饃呢?老人十分認(rèn)真地重復(fù)說：“是沒饃，穆社長請俺吃的飯是沒吃饃呀!”人們說，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惟一一頓沒吃饃的飯，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聽到這里，穆青再也忍不住笑了，他拉著吳吉昌的手說：“我上次沒給你饃吃，這次你也別給我饃吃中不中?”“那不中!”老人笑著說，“俺早就讓媳婦磨好面了，你還得多吃幾個白饃。”

　　據(jù)新華社分社的記者介紹，老人為留穆青吃飯可盡了心了。

　　穆青來的前一天，老人就趕到縣里，和記者住在一間房里等。半夜，老人突然醒了，也可能他根本就沒睡著。他叫醒了那位記者，心事重重地說：“你說，你們穆社長那么忙，真會從北京到俺家來嗎?”說完，老人索性披衣起床，怔怔地呆坐在床沿上。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俺想請穆社長在家里吃頓飯，你看中不中?”記者說：“當(dāng)然可以，也應(yīng)該!”“可縣里想把穆社長留在縣里吃飯。俺家是比不上縣里，可俺的青菜、麥子，都是自己種的，更有鄉(xiāng)土味兒，穆社長大老遠(yuǎn)地來了，不在俺家里吃頓飯，俺這輩子心里也不踏實(shí)啊!”說著又突然從床沿上站起，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不中!明天俺得趁早趕回去。把菜洗得干干凈凈，把煎餅攤得薄薄的，饃蒸得白白的。俺不在家看著他們干，不放心。俺想好了，明天，縣里要拉穆社長走，俺就叫娃兒把大門閂上，閂上大門他就走不了啦!”

　　在老人的正房，正墻上端端正正地掛著穆青送給他的掛歷，那是穆青拍的海外風(fēng)光。老人的老伴說，去年穆青送給他的那本，老人也像寶貝似的珍藏著，反復(fù)交代家里人：“俺老了，離該走的日子不遠(yuǎn)了，等俺走時，啥也不帶，就把老穆送的這兩本掛歷給俺帶上。”一股熱流直涌上心頭，穆青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

　　飯后，縣里的同志催促上路，老人高低不讓走，說他還要表演一下老家山東的抬花轎，老人把白手巾往頭上一裹，嘴里哼著抬花轎的小曲，便當(dāng)場扭起來。滿堂笑聲過后，一陣悲涼之感驀地涌上穆青心頭，一位81歲身患重病的老人，沒有真摯深沉的沖激，怎會有如此神奇的活力和興致。

　　就要分手了，老人默默不語，突然他拉起穆青的手悄悄說：“讓俺再陪你走幾步。”說著便向汽車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們手拉著手默默地走著走著，50米、100米，走過去又繞回來，老人浮腫的臉緊繃著，眼睛里閃耀著濕潤的淚光。

　　車開了，穆青不敢回頭看，他知道老人正在呆呆地望著，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