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日本戰(zhàn)敗,持皇國史觀的主流學者,或遭驅逐或愧而辭職,新一代學人登上了教壇。他們帶來馬克思或韋伯的方法論,給饑渴的人以啟發(fā)。哲學重歸日本,尤其前資本主義時期各社會形態(tài)的理論,帶來了新鮮的刺激。日本學術借助馬克思主義重新站起,約十年后,它迎來了——與僵化的唯物史觀的碰撞。
剛剛掙脫軍國思想控制、又陷入教條主義束縛的日本知識分子,面臨著一次新的突圍。以后日的眼光回顧,百年傳統(tǒng)的東洋史學自僵化的唯物史觀突圍,本來是早晚的事。只是于個人而言事關重大,一次遭遇的突圍,改變或實現(xiàn)了人生。
谷川道雄是著名的京都學派在今日的代表人物,也是自戰(zhàn)后參與民主斗爭的進步史學家。他披露胸襟的小冊子——《從戰(zhàn)后日本到現(xiàn)代中國》,我已讀過了幾遍。即便如此我仍在沉吟感受。這一例歷史研究顯然已逸出了常規(guī)。戰(zhàn)后知識分子的政治抉擇、個人的存在、私的體驗,在一冊史論中疊印。
他摸索的“南北朝豪族共同體”,在階級和精神兩個命題上遭到駁難。依據(jù)魏晉南北朝史料企圖對古代中國建構的他,在日本被說成“背離和平與民主主義戰(zhàn)斗”的“背教者”。谷川強調亂世的契機。在亂世,地方豪族仗義疏財救危濟窮,其中的道德,成為民間維系的關鍵。類似如下的史料確實比比皆是:
家富于財,躬于節(jié)儉,每以賑施為務……其后出粟數(shù)千石以貸鄉(xiāng)人。值年谷不登,債家無以償,皆來致謝。士謙曰:吾家余粟,本圖賑贈,豈求利哉。于是悉召債家,為設酒食,對之燔契,曰:債了矣,幸勿為念也。各令罷去。明年大熟,債家爭來償謙,謙拒之,一無所受。他年又大饑,多有死者。士謙罄竭家資為之糜粥,賴以全活者將萬計。收埋骸骨,所見無遺。至春又出糧種,分給貧乏。趙郡農(nóng)民德之,撫其子孫曰:此乃李將軍遺惠也。(《隱逸·李士謙》,《隋書》卷七十七)
谷川并不否認共同體內部的階級存在,以及階級沖突時的危機——但他強調階級關系的另一面:即比沖突更長久的依存:
無論在怎樣的階級社會,若無與民眾之共存,社會則無法成立。尚不僅此,階級制度若不能保障民眾生活的安定,階級制度將失去存在理由并崩潰。如此,階級性與共存性之間,乃是相互依存之關系。(44頁)
用共同體的眼光取代分析的階級眼光,使得谷川道雄遭到了戰(zhàn)后唯物史觀思潮的批判。有人抗議說:批評已類似歐洲的“異端審判”,他自己則針鋒相對地說:“就像伽利略說‘無論如何,地球還是在轉’一樣,我也想說:無論如何,中國的中世就是這樣!”
一個評論者的述懷,也許說的最準:
不知為何,拿著谷川氏的書,讀得恍惚,不知讀了幾遍。不可思議的共感。從未有過共感的人,初次強烈體驗共感,這感覺實在奇異??恐鴱鸟R克思主義逃脫的努力,現(xiàn)在,我終于抵達了大致能客觀評價馬克思的地步。蔑視哲學者最終將被最低劣的通俗哲學所俘獲,這么說的不正是馬克思么。“哲學”可置換為歷史觀、世界觀、歷史理論……為什么是谷川?因為谷川氏比我更深的對馬克思的共感、也遠甚于我的惡戰(zhàn)苦斗的軌跡,經(jīng)常在說明著……但我所共感的還并非谷川氏的惡戰(zhàn)苦斗。我的努力是逃脫,谷川的努力是克服和超克。姿勢的相差很大。我是對那姿勢共感么?也不盡然。我是對已抵達的地點、或正在靠近著的地點,懷著共感。(《從戰(zhàn)后日本到現(xiàn)代中國》,47—48頁,奧崎裕司語)
中國人很難想象。馬克思主義與日本居然也有那么多糾葛,以至那么重地觸及了人心。但我們能揣摩他們的思路,那種想掙脫強大的外來壓迫的本能,那種日本式的思維沖動。
谷川的著作多是白話道來,其實潛伏了顛覆的體系。
簡言之,從先秦時代的“士”,到南北朝時發(fā)育成一種“豪族”,是他們織就了中國社會的大網(wǎng)。他們及所率部曲族眾組成的一隅地方,是唐以前中國社會的基本單位。士族豪門裹挾吸引,割據(jù)了一方地緣的且是宗族的地盤。這種共同體的維系,更多依仗的是精神。領袖的個人魅力,尤其施舍錢帛的行為,化解了天災及人禍、不公與危機,穩(wěn)固了鄉(xiāng)黨的共存。他們與國家之間,通過民舉孝廉等輸送代理人即官員的渠道,維持了民間與國家的平衡。
隋朝出現(xiàn)的科舉制,意味著發(fā)生了民間共同體的瓦解。比之貴族的入仕者,科舉的官僚,天生骨頭軟。而宗族共同體一旦瓦解,也就意味著秩序的潰垮,此即唐末黃巢大亂發(fā)生的解釋。
以后,自宋開始至清截止的一千年,中國史上縱橫綿延著農(nóng)民的戰(zhàn)亂。規(guī)模之大,世界罕有——都是民間共同體毀滅的結果。到了當代,谷川特別指出,毛澤東時代禁止了宗教的公然活動。據(jù)此可以推斷,遠在湖南“農(nóng)運”時代,痞子的革命就在打擊“共同體”。聯(lián)想葉德輝,印刷了《元朝秘史》的精英被視作劣紳,在階級斗爭中殺了頭。南北相惜,在北京據(jù)說王國維以殺身抗議,“殉了文化”。
若非本人強調,誰也難把上述史論,與日本戰(zhàn)后的左翼聯(lián)系在一起。
但谷川道雄常有超出學術的表白:
我懷著遺憾不得不說:現(xiàn)在反體制組織的多數(shù),都是沒有共有物的諸個人的粒子般的集合體。它們當然是資本主義社會生活方式的反映。但若反體制運動僅僅停止于這一反映之上,則就不得不說:它將是極為非歷史的東西。唯因反體制運動,乃是自古以來被階級制度侮辱了的共同體的復仇,乃是以共同體的全面繁榮為其目標。盡管如此,若現(xiàn)實世界缺乏檢證命題的條件,而問題又只停留于個人的思考,則它豈非不過空想而已……既然現(xiàn)實世界不能給予檢證,就唯有向過去追求證明,并于斯辟出一己之生路。我終于以為,在這里存在著歷史學與現(xiàn)實的相遇。(32—33頁)
他說的“共有物”是什么?遙遠中國的塢壁堡壘,曾被他們——日本的反體制派視為自己寶貴的共有物么?谷川這樣剖白:“心境變化的原因……無疑是時代的影響”,“對自己研究方法的懷疑,擴散到自己生存方式的懷疑。”(37頁)
這真摯的思路,使我震動不已。很少有這樣的歷史學者:他們把政治的寄托與思想的出路,都傾注于學術研究。而且,并非學術因此成為一種側證——學術本身的結論,即政治的目標。
但具體的問題沒有解決:塢堡族眾,它們的真相是什么?
二、《桃花源記》
對史上的塢堡,涉及最深的是陳寅恪。一九三六年,陳寅恪發(fā)表《桃花源記旁證》,認定桃花源并非唯屬一個文學的象征,所謂桃花源尚有可考的原型。他的邏輯梳理如下:
東晉戴延之,從軍自洛陽西征,受命勘察洛水,回來寫了《西征記》二卷。無奈此書佚失,殘文存《水經(jīng)注》。
《水經(jīng)注·洛水》保留了參軍戴延之游歷:“即舟溯流,窮覽洛川,欲知水軍可至之處。”又載:“洛水又東,徑檀山南。其山四絕孤峙,山上有塢聚,俗謂之檀山塢。”
而陶淵明與那場戰(zhàn)事的將佐不僅相識,還有詩文贈答,“與征西將佐本有雅故”。于是,陶淵明就聽聞了檀山塢或桃源的故事(至少地理),為之啟發(fā)。
魏晉之際,民不聊生。為避戰(zhàn)亂,百姓常常聚族而居,在險要封閉的地方筑堡儲糧,以求自保。這一亂世相態(tài),既是檀山塢的地理和聚落形成的原因,也是世間思潮渴望太平的背景。
陳寅恪的視野遼闊。他以一線邏輯,貫穿《桃花源記旁證》通篇。如后來的谷川道雄,讀者能覺察其中的某種個人色彩。所以唐長孺置疑:“(陳)從避難入山推到塢保組織,又從塢保推到檀山塢和皇天原。又以皇天原所在地的閿鄉(xiāng)即古之桃林而推到桃花源。”
看來南北都曾有類似的傳聞,陶淵明所寫的桃源,也許并非孤例。唐長孺為說明這一點,比較了一條與《桃花源記》幾乎同時的資料:
元嘉初,武陵蠻人射鹿,逐入石穴,才容人。蠻人入穴,見其旁有梯,因上梯,豁然開朗,桑果蔚然,行人翱翔,亦不以怪。此蠻于路砍樹為記,其后茫然,無復仿佛。
但這一資料雖然“幾乎同時”,年代仍晚于《桃花源記》。它還是不足成為話本流布、復數(shù)來源的證據(jù);而且愈是有“才容人、豁然開朗、砍樹為記”等語,愈可疑為對陶淵明的移抄。
陳寅恪的考證仍難動搖。所以,《桃花源記》寫作之中,嬴秦與苻秦的巧妙替換、成就了“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名句,就更是文學的美談了。
陳寅恪留意了滋生亂世的塢堡碉寨。“西晉末年,其不能遠離本土遷至他鄉(xiāng)者,則糾合宗族鄉(xiāng)黨,屯聚堡塢據(jù)險自守。”他還對“塢”字探討,甚至檢索敦煌文書,見西涼建初十二年敦煌縣戶籍寫本有“趙羽塢”地名。雖有種種痕跡、塢字的較早出典又在《漢書·馬援傳》涉及的西北羌人邊界;但陳寅恪仍未得出塢乃西北方言的結語。他僅提醒:“所可注意者,即地之以塢名者,其較早時期以西北地區(qū)為多。”
倒是“源”字更該留意。我猜桃花源的正名,也沒準是“桃花源”。它恰指“高處的平地”,通俗且在西北常見。董志塬,五丈原,塢雖湮沒,塬卻流行。因一種源頭溪水的意境,后人在讀《桃花源記》時下意識地對“源”字喜愛;而沒留意陶公的烏托邦,說不定真在肅殺的西北,而非濕潤的江南。
對谷川道雄來說,陳寅恪當然提供了“共同體”的好例。他進而說:
《桃花源記》不是純粹空想的產(chǎn)物。塢的生活實際上是人們逃避亂世、向往實現(xiàn)和平社會的愿望的產(chǎn)物。塢里的居民們?yōu)榱俗陨碓竿膶崿F(xiàn),必須維持道德秩序這一點是肯定的。(《中國中世社會與共同體》,88頁,中華書局中譯本二00二年版)
三、烏瑪與堡子
話題于是觸及了道德和秩序。
最強有力的道德維系,也許不過宗教的維系。宗教的道德戒律,是一種吸引和保護,也是一種威懾和規(guī)范。谷川共同體論中強調的,正是史籍記載的、豪族的淡漠金錢、舍己救人的高尚品德。因此塢堡之內,如同教團。宗教維系的共同體,或松散或嚴密,甚至發(fā)展成完全的宗教,若漢末的太平道、五斗米道。它營造的秩序未必恒久,但被民眾攀附,于其中求存活。
公元六二二年,先知穆罕默德在麥地那率眾建立的公社,史稱“烏瑪”(umma)。它可能是傳述中最理想的共同體。由于遭受迫害,一群人舉眾遷徙,在麥地那建立了一個伊斯蘭共同體。他們搭建了公眾場所(著名的麥地那寺),圍寺而定居。由一個黑人召集的禮拜,定下了不言種族的規(guī)矩。頻繁的禮拜和共同的勞作,使他們保持了凝聚。大家圍著一個大盤子、共同伸手進餐的習慣,后來演變成各地的美食。他們與鄰人訂立契約,恪守和平共處,禁止強迫人的信仰。他們在內部定下關于傷害、偷盜、奸淫的處罰戒條,維護共同體的穩(wěn)定。當戰(zhàn)爭來襲時,停戰(zhàn)、談判與抵抗同為應對的原則。當上陣的男子犧牲,遺孀由生者撫養(yǎng)。烏瑪不是共產(chǎn)制,但它借施散的規(guī)定,追求貧富的平均。在駝隊商賈的熙來攘往中,它允許生意,但禁止高利貸?!豆盘m經(jīng)》的降示與烏瑪?shù)某砷L并行,隨歲月流逝,烏瑪成為一種理想,被代代的穆斯林懷念。
烏瑪一如桃源,永遠逝去了。
而效法先知這一模式的實踐,至今還在許多地方延續(xù)。甚至在歐洲,仍能看見一些穆斯林模仿烏瑪,組織自給自足的教團的行為。然而這種烏瑪?shù)姆滦?,并不同于傳統(tǒng)的穆斯林聚居地,或曰社會共同體。
從非洲、西亞、中亞到中國,在穆斯林密集的地區(qū),存在著許多傳統(tǒng)的共同體,如國中之國,如潛在的社會。但它們大都煙熏火燎百態(tài)復雜,與理想的烏瑪相距甚遠。它們雖是共同體,但難稱烏瑪。
在強韌的中國文化熏陶下,中國回族社會中存在的、類近共同體的社會組織,諸如吐峪溝、西道堂、宣化崗,若愿意還可羅列下去:甜水溝口、鎖娃丁耶、洼里上頭……是諸多的“門宦”。很難定義這拗口又貼切、帶著人間煙火氣息的詞兒。簡言之,門宦是一部分最中國化的伊斯蘭,是最貧瘠的底層的教門、是農(nóng)民中的組織——但門宦并不是烏瑪。
可以設想一個小小的門宦:
——在甘肅或青海的某山區(qū),有一個自稱家有真?zhèn)鞯娜恕K夭匾粌越?jīng)書,常做神秘的功修。據(jù)說他醫(yī)病醫(yī)心,手到病除,逐日聚集了信徒。若干年后,他修葺墳墓,招收徒弟,打了一個堡子。其曾祖、祖父和父親,都被追尊為老人家。通過寺,掌握村,在半個縣十來個村里,悄然劃出的地界他人不知。每當忌日聚眾誦經(jīng),遠近來者獻上禮牲,湊湊也有幾萬之數(shù)。貧富的差異、金錢的侵占,都確乎存在卻不能統(tǒng)而言之;因為在青黃不接吃勁之際,正是富漢尤其領袖拿出了大額,蓋了寺、頂了賬,救了急。若是卷入沖突,體系更顯出實力,數(shù)百農(nóng)民舞鍬弄棒,攻村圍縣,給官府以強大的震撼。
農(nóng)民是需要依附的。此刻農(nóng)民們涌來了,企圖靠門檻的邁入,經(jīng)由捷徑達到溫飽。在這里,在門宦或莊子的深奧處,無論辯論真理或者揭竿反叛,都是可怖的冒險。此即地緣對于農(nóng)民的含義。就這樣只消二三十年,頂多兩三代間,一個或可稱作共同體的門宦儼然誕生。在堡子四周,在領袖家族與蕓蕓眾生之間,形成了一種亦親亦疏的糾纏維系。
共同體就這樣建立了。
毛澤東有一段語錄,講到陜北的打土圍子。其實就是逞仗武力,攻下山頭的堡子。打土圍子,也許是一種對共同體的侵犯。只不過,農(nóng)民頭上壓著的大山中有一座是神權——也是真實的一語道破。
精神維系和道德存在,并不是一回事。精英人物的行為因人各異;他們可能像史料描寫的那樣行善,也可能選擇作惡。愈是宗教的堡子里,或許愈多道德的退避。
谷川道雄的共同體論斷所以使人震動,是它驅使史籍,勾勒了一個與今天那么酷似的古代。我以今天的經(jīng)驗,直覺他或許觸到了關鍵。但我依然覺得他太武斷了;判斷古代共同體以道德為維系的論點,或許表露的只是論者的追求。
咯血嘔心孤注一擲的,是陌生的外國史??拷牡攸c、抵達和解決的地點,在他人的國度。當論述太過嚴肅,中國人便更難想象。他們不禁想問:如此判斷古代的方法,能達到歷史的真實么?
共同體互助共存的構擬,旨在掙脫僵化的唯物史觀和階級對立論點。依然不能輕率低估谷川的思路,因為在鄉(xiāng)黨宗族血脈地緣之中,民眾憧憬道德凈土,也一直在重建和循回。雖然還需更多的驗證,共同體的構擬是重要的。確實從地緣與宗族的眼光瞭望,中國的農(nóng)村顯得好懂了。
車發(fā)洛陽,沿岸東去,宜陽,洛寧,一直到盡頭的盧氏。洛水再有名,說到底也只是一道淺河,難行舟楫。隔著山,仿佛隱約聽見——隔山的黃河,在三門峽低吼。
《桃花源記》令人向往,是由于它描畫了一方凈土。古今的文墨里,道德的空談盡是遮掩的污濁,襯得它的立意太過罕見。桃花源隔世出國,遙遙誘人遐想。很少有人深究細末,只是文藉名走,逐漸膾炙人口,成了古典的名篇。
遠不止洛水流域,若是順直直的涇水深入隴東,塬上山上,到處塢堡。石峰堡、金積堡、毛澤東講的土圍子、斯諾住過的頂旺堡,座座堡子遠近點綴。干打壘的圍墻,馬面和角樓,如今已盡數(shù)廢棄,留下攀伏枯焦山頭的廢墟,靜靜趴著,任風雨浸蝕,坍塌殆盡?! 《?0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