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禮先生的生前未曾見過面的好朋友馬志仲(中間坐的)和陳陽光(左)陳月華(右)合影
一、訪問陳月華
2009年年末,在陳克禮先生的家鄉(xiāng)——襄城,我訪問了陳克禮先生的女兒陳月華女士。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
第一次是在2008年的10月,我在馬光援教授的陪同下,第一次拜訪陳克禮先生的故鄉(xiāng)——襄城,我們想先去拜謁陳克禮先生的墓,順路見一下陳月華女士。我們在一個小廣場附近見到了她。月華女士見我遠道而來,很是熱情,她說自己現(xiàn)在正上著班脫不開身,很是抱歉。
我總想從月華的身上尋覓到先生的影子:陳月華中等身材,五十左右,或許更年輕些,衣著很普通,說話很爽快,中州口音。因為她還在“班上”,我們沒有多交談。只在那里照了張像。這對我說已經(jīng)是很滿足了——我終于見到了陳阿訇的后代了,月華走后,我還思索,她究竟哪里最像父親呢?
2009年12月我再次去襄城,陳月華依然在那個地方給人幫忙,雖然幾年前就退休了,但待在家里很不自在,于是被一家眼睛店老板聘為經(jīng)理,幫助他打理眼鏡商店的生意。因為她工作認真負責,老板十分信任她。店里忙時,中午飯就讓丈夫給送去。我這次是專門來采訪他們的,月華夫妻就讓我到家里吃飯。我也想找機會請她談談對父親的印象。但她還是不得清閑,找個整時間都很難。好不容易請了假,我們才交談起來。
記得那時我才五歲吧,一個阿姨把我領進去,里面有很多孩子,哥哥比我大兩三歲,他就直接上學了。我在幼兒園里生活得很好,有吃的。有時他們吃肉,我不知道,剛要吃,保育員就喊:不要給她吃,她是回民!
我們所在的兒童教養(yǎng)院原來接收的是社會上的流浪兒,還有小偷什么的,后來收容了不少社會上的孤兒,改名為兒童福利院。我記得當時西安有個老干部,她沒有孩子,就到福利院想領養(yǎng)一個,當時她挑上了我,還有一個小女孩。那個老干部拉著我的手,很喜歡我,對我特別親熱,當時我也樂意跟她走。哥哥就在門口看著我們,一個老師看見了他,就說,哎哎,這個女孩兒不行,她不是孤兒還有爸爸呢,這是她哥哥。這樣那個干部就把我放開了。就去看另外一個女孩。
第二天,那個女孩穿上新衣服被那個人領走時,我還很羨慕她。
星期日或節(jié)日什么的福利院的老師就領著我們到附近的山上去玩,那里還有部隊在集訓,遇到不好走的地方,那些戰(zhàn)士就用兩手托著我們,讓我們踩在他們的手上,我們很害怕,就扶著戰(zhàn)士的頭過去。
我們好多孩子在一個大房間里睡一個大通鋪,夜里有值班的老師。早上起來就去洗臉、刷牙,然后就吃早點。后來我該上學了,老師把我領到學校門口,讓我進去,我使勁拽著阿姨的手,不敢進去不愿離開阿姨。阿姨說,這是學校,你得上學。這樣我才很不情愿地離開了阿姨。上學后,我在學校里學跳舞唱歌,很高興。
1962年大概是春天吧,天氣比較暖和了。一天,校長把我喊去說,月華,你爸爸來接你回家了。我聽了一愣,當時還沒反應過來,因為在我的記憶里爸爸媽媽的概念幾乎沒有了,就是老師。沒聽說過“爸爸”這個詞。所以見到父親時,我一直不敢上前,還是校長說,去呀,找爸爸去呀!我看著眼前這個戴著眼睛的人,笑著看著我,向我伸出手,我怯生生地走近前被他拉住了手,往我手里塞了幾塊水果糖。我們又在學校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我當時很不愿意離開兒童福利院,因為第二天我們還要到外邊演出,而且我還是領舞的呢。是當天離開的還是第二天?我記不清楚了,總之父親帶著我和哥哥離開了西安兒童福利院。
我和哥哥跟著爸爸走了很長的路才來到火車站,我們坐上火車,咣當咣當?shù)匚揖退?,也不知道走了幾天就到了家。我們回到家一看,我們住的四間東屋已被扒掉了一間,剩下的三間也都破爛不堪,有的頂子能看見天。屋門口有一個燒火的灶,一個破風箱,靠里邊有張方桌子,還有條只剩半邊腿的長凳,另一頭耷拉在地上,其他什么東西都沒有。我們只好去鄉(xiāng)下找大伯和二伯,他們兩家也不富裕,東湊一點西湊一點兒,先解決吃飯和睡覺的問題。我哥和父親睡一個鋪,我在靠南邊睡。那時小,走得很累,不知不覺就睡下了。木板上沒有褥子,就有兩條破被子。后來父親就弄來干草打成草墊子鋪在鋪板上,冬天也還比較暖和。我和哥哥又上學了,哥哥在一小繼續(xù)上四年級,我在二小上一年級。二小離家遠一些,放學晚了,哥哥還要接我回家。
記得每天早上我還沒醒呢,父親就開始生火,拉風箱。給我們做飯,我們吃了飯就去上學。深夜我們都睡著了,父親就開始寫。那時家里沒有電燈,點的是自己用墨水瓶做的一盞小油燈,瓶口上放上一個小銅錢燈芯從錢眼里出來。父親眼睛本來就近視,寫字時幾乎眼睛都快挨上紙了。 父親中午要睡上一會兒。我有時看見父親寫那些很小的曲曲彎彎的字,我也不認識,后來才知道是阿拉伯文。他長年在硬板凳上坐著,屁股上長了瘡,他就把一條腿蜷起來,只用半邊屁股坐著寫東西。他的瘡一直就這么爛著,有時還流著膿水,父親就找塊破舊布墊在下面。我們見了都很心疼。
大概是一九六二年夏天吧,我們跟父親到葉縣的馬莊,父親被那里的鄉(xiāng)老聘為阿訇。我記得馬莊清真寺就像一個大院,平時我們就在院子里玩兒。我只記得一個農(nóng)民給了父親一張羊皮。
后來我們又回到襄城。由于生活困難,光靠政府救濟也不成,父親的一個朋友從甘肅寄來一些錢或衣服和小米,有時還寄來點豆子,父親知道哥哥愛吃炒豆,就給他炒著吃。時間長了,父親一從郵局取回東西,我們就知道又是甘肅的馬叔叔給寄東西或錢來了。聽父親說這位好心的馬叔叔叫馬志仲,他們只是書信往來,誰都沒見過誰。馬叔叔先給父親郵來一件黑毛的羊皮襖,因為生活困難沒糧食吃,父親忍痛把皮襖給當了。馬叔叔知道后又給父親寄了一件皮襖,我記得他還給我們家寄來一塊被面。我們都很感激他,要不是這位好心的馬叔叔,我們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一九六四年“四清”開始了,開始叫“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父親常被叫去學習,接受群眾批判。在此前,有一次縣里召開少數(shù)民族座談會,讓父親參加,父親不知道什么內(nèi)容,開始還很高興,回來后才知道是給他戴右派帽子。說他在北京中國伊斯蘭教經(jīng)學院時講的話定成右派。街道組織學習他也帶我去,有時聽著聽著我就趴在他腿上睡著了。
他一個人去水井挑水,衣服舊了就倒街上買點顏料,自己染染再穿,衣服破了自己補補。就是這樣的生活,父親還表現(xiàn)得很樂觀。有時他帶著我到城墻上散步,一邊走嘴里還唱著京劇,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但覺得挺好聽的。那時襄城還有座甕城,上到上面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以前襄城里住房沒有現(xiàn)在這么密,有不少空地,還有菜園子、水井、水車什么的,人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記得有一次我跟著父親出去,在大街上撿到一個糧本,我很高興,因為我們家的糧食每月都不夠吃,撿了這個糧本我們就不會再吃不飽了,但父親說,誰家丟了糧本都會很著急的,我們還是把它送給失主吧。當時沒有這個糧本就買不到糧食,有錢也不買到糧食,糧本就是一家人的生命線。那個人家姓買,見我們把糧本給送來了很感激。
我們原先住的三間東房扒干凈了,那塊空地上我們就種上一些紅薯,種上麥子。我記得還寫過一篇作文。我的作文只要經(jīng)父親的手一修改,交上去準能被老師當成范文來讀。我在上學時,很喜歡朗誦,我還到外邊參加過比賽,得過獎哩!因為我為學校爭了光,我才被批準加入了少先隊。在這之前,我見別人都戴上了紅領巾,非常羨慕,我問怎樣才能入隊,我積極爭取就是入不了,因為父親是右派。我戴上紅領巾后高興得不得了,還照了張像?,F(xiàn)在我還留著這張照片呢。我小時候沒穿過一件花衣服,一直到大一些了才第一次穿上一件帶花的衣服,心里美極了。
每個學期開始發(fā)了新書,哥哥的同學就拿著包好書皮的課本到我家,請父親給寫上他們的名字,因為他們都知道父親的毛筆字寫得非常好。,每當這時,父親的臉上便露出笑容,我們這個寒磣的小屋里也充滿了生氣。
那時我們生活非常艱難,常常挨餓。北屋是奶奶的房,屬于父親和伯父共有,伯父把他那間讓給了我們,我們就搬進了北屋。由于生活沒有著落,父親就把這三間東房給扒了賣了錢買糧食吃。家里生活實在困難,父親又沒有工作。他覺得自己空有本事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于是他給周總理寫信,反映自己的情況,希望能有一份工作,發(fā)揮自己的才能。
白天,父親到菜園勞動,中午回來給我們做飯,空閑時,他就到附近不遠的工人俱樂部報欄去看報紙。一九六六年春,邢臺地區(qū)發(fā)生強烈地震,我們這里震感很強,晚上我們不敢在屋里睡覺,父親一直在院子里守護著我,看著我安穩(wěn)地睡下,他仍然不睡,那時他非常關(guān)注地震形勢,好像還在思考著什么。
大伯從青?;貋砗?,一家人生活也很艱難,他做著一個小本生意,在街上賣羊肉,有一天,我給大伯送飯,大伯拿了一小塊肉遞給我:拿回家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給我們家的,那些年月一年也吃不上幾次肉,我很高興地跑回家,其實這肉是讓我?guī)Ыo大伯母的,結(jié)果我們給吃了。大伯也沒說什么,大伯很疼我,記得小時候我總愛咳嗽,一咳起來就沒完,大伯見我咳得這么厲害,就背著我去了醫(yī)院。當時父親不在,他可能去北京了。他從呂朝光伯伯那里取回很多的書,裝了滿滿一個大柳條箱。
哥哥六年級畢業(yè)了,他學習成績很好,考縣一中是不成問題的,但老師說,即使你考上了,學校也不會錄取你,因為你父親是右派,家庭出身不好,上一個好中學都難。后來哥哥又考上了首山中學,但那所中學離家很遠,需要住宿,每星期要從家里帶上糧食到學校,可是家里生活這么困難,哪有糧食給他帶呢?哥哥只好放棄。閑在家里不如找個工作這樣還可以減輕家里的負擔,但要在這小縣城里找個工作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去農(nóng)村當“知識青年”。1965年報紙上一直在宣傳邢燕子、董加耕的事跡,號召有志氣的青年到廣大的農(nóng)村去。哥哥報了名,然后就在縣里集中學習了幾天。哥哥出發(fā)那天,鎮(zhèn)上敲鑼打鼓地歡送城鎮(zhèn)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我和爸爸就到門口看。老遠就看見哥哥胸前戴著大紅花,高高興興地向我們走來,我忙讓父親看:“爸爸,您看我哥還戴著大紅花呢!”這時哥哥也看見了我們,還沖著我們笑呢??墒歉赣H沒有笑。他看著哥哥這么小就離開家心里非常難過,他把臉背過去,轉(zhuǎn)身進院了,我一回頭,見到父親的眼里閃著淚花。他心里難過,哥哥剛剛十五歲,這正是該繼續(xù)學習的年齡??!但由于自己的問題影響了子女的前途,他怎么不傷心呢?但憨厚樸實的哥哥恐怕還不理解父親的心情,也不知道農(nóng)村是什么樣,未來對他是吉還是兇,我們都還小,不理解父親的心。
送走了哥哥,父親成天不言不語,過了沒幾天他獨自去了哥哥下鄉(xiāng)的地方王洛公社柿園張大隊看他去了。那天很早父親就動身了,步行幾十里路,來到哥哥所在的張莊村找到了哥哥住的地方,正趕上哥哥吃中飯,其他下鄉(xiāng)的青年都比他大,一般都是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爸爸看了看哥哥睡的地方,哥哥給他盛了碗飯。這時上工的鐘聲敲響了,父親也沒再多呆就回來了。
六六年我上五年級了,那時我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一小,這學校離家稍微近一些。一天我忽然看到了一張寫我父親的大字報,就貼在我們教室的對面,我看了心里難過極了,就貼在我們五三班的對面,同學們都看見了。我就覺得有無數(shù)根針扎我一樣,非常難受。這個學校簡直沒法待了,我決定不再上學了?;丶腋赣H一說,父親不同意我休學。他說,你要考慮好,小學還沒畢業(yè)就休學,將來會后悔一輩子的,我說不后悔。因為我學習不錯,作文經(jīng)常受老師表揚。老師也勸我:你這么小就休學了多可惜呀!我當時很擰脾氣倔,說不上就不上了。 在家還可以干點活,補貼家里的生活。當時,一個月的口糧吃不到月底就沒了,不夠吃就得花錢買。家里窮得丁當響,哪有錢買糧食啊。我不上學了,可以幫助爸爸掙點錢。我這么小能干什么呢?當時街道上組織人砸石頭,把大塊的石頭砸成小碎塊修路用。我就跟著爸爸一起去砸石頭。一天下來也掙不到幾毛錢,但就是這樣的工作,也讓我心里不痛快。除了砸石頭,還砸過鐵條(鋼筋),用于做水泥電線桿的鋼筋。街道上干這個的人很多。我們還要把砸完的小石子用車拉到鋪路的工地上。當時是為了修那條“備戰(zhàn)公路”。后來我又紡麻繩,用來捆煙葉用。一個女的沖我說:你是右派的女兒!我心里恨,但也不敢言語。我不干了,就在家做飯,給在菜園勞動的父親送去,那時父親在菜園推水車。
白天父親去街道接受勞動改造,晚上,我們睡下,他就在煤油燈下開始寫作。我們住的石羊街那時全是大條石鋪的路面,一下雨,路面光滑得很??墒且贿^車響聲很大,尤其是夜間。我一覺醒來,他還在昏黃的油燈寫作,墻上映著父親弓著身子翹著腿、伏案疾書的身影,就像一尊雕塑。那一刻至今仍歷歷在目。這時候,年少無知的我總是天真地想:他還有多少字沒寫完?他怎么這么多作業(yè)?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是父親在作生命中的最后一搏!
為了補貼家用,我還在北大街彈過棉花。那時就是只要能掙點錢就行,父親戴了右派帽子后就經(jīng)常被街道找去談話,他除了去勞動,去看報很少出門,也很少跟別人說話,有人不理解,認為父親架子大不愛理人。其實父親是怕給人找麻煩,因為父親時時都處于被人監(jiān)視的狀況。
1966年父親去了趟北京,進門時已經(jīng)是清早了,他一進門我就叫他:爸,你回來啦??礃幼铀芷v,父親是從許昌下的火車,可能是從許昌連夜走到家的。在北京,沒錢住旅店就睡在公園里。
1966年夏天第一次抄家時,我正在門口,那邊來了一撥紅衛(wèi)兵,對面有個人就指著我們家說:她們家是右派,你們?nèi)ニ遥∥乙宦狇R上往回跑,告訴爸爸紅衛(wèi)兵要抄家了,爸爸忙把幾本阿文詞典藏起來,當時也來不及想哪兒安全了,爸爸就把詞典藏到房檐上。紅衛(wèi)兵進了屋就看見柳條箱里的書和父親的文稿,動手就要拿。我知道這是父親的心血,就擋住不讓拿。一個紅衛(wèi)兵一把將我拉開,就把這些書和文稿都抄走了。還有我們?nèi)椅ㄒ坏囊粡埡嫌耙步o抄走了。那張是在北京照的。媽媽抱著我,哥哥在中間。那張照片一直沒找到。
紅衛(wèi)兵走后,大媽過來了,她說,怎么沒把重要的東西扔到倭瓜地里呀?扔那兒誰也不會注意了。我一看,果然是地里的大葉子遮擋著是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可是當時時間太緊了,我們幾乎來不及想紅衛(wèi)兵就進來了。
父親最可惜的就是那些書稿和阿文詞典,沒有了詞典就無法工作。他去縣里找縣里的“內(nèi)務組”(即原先的民政局)去要自己的書稿,那里的人說沒見到。我就去鄉(xiāng)下找哥哥,我估計哥哥可能認識這些紅衛(wèi)兵。那時沒有汽車,就憑兩條腿走,見到哥哥我把紅衛(wèi)兵抄家的事情跟他說了,然后我們就一起回家。哥哥到了學校找到他的同學打聽是哪一派人去我們家的,他的同學說不是他們?nèi)サ?。哥哥又問被抄的東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們也不知道。因為我知道,這些書和手稿是爸爸最重要的東西,爸爸不能沒有書,不能失去這些手稿,這是他多年的心血!
此前父親把自己翻譯的書稿是存放在馬志仲那里的,后來因為父親要進行修改,才讓馬志仲把那些書稿寄到襄城,但《圣訓經(jīng)》仍在馬志仲伯伯那里,父親去信告訴他好好保存。這樣《圣訓經(jīng)》才被完整地保存下來,不然,那部凝聚著他多年心血的重要著作也難以問世了。(馬紀堂寫的《陳克禮傳》第八章276至299頁內(nèi)容可以參考?)
陳克禮與馬志仲之間的友誼應該追述到二十多年前,那時馬志仲是《伊聯(lián)報》的熱心讀者,他們經(jīng)常通信,雖然未見過面,但彼此書信往來很頻繁,成了沒見過面的好朋友。無論父親是在北京住院,還是在陜北勞教,馬伯伯都給過他經(jīng)濟上的支持。父親回到老家,他們兩人還是繼續(xù)通信,為此馬志仲伯伯也因父親的案子被抓進了監(jiān)獄,直到1980年父親平反之后才被釋放,老人在1990年?從甘肅的臨夏來到河南,我們兄妹才見到這位善良、重情義、善良、給我們多年關(guān)愛和幫助的老人,我們還一起照了張像。像馬志仲伯伯這樣父親的朋友,還有黃萬鈞伯伯,他在我們困難時也來過我們家,跟父親談完臨走時往我手里塞了五塊錢。那時的五塊多值錢吶!我和父親都不接,黃伯伯硬是把錢留下了。這些事,我都一一銘記在心。
但父親也有個別壞了良心的“朋友”,此人還是跟父親有“換帖”之交的朋友,他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父親也把他當成最知己的朋友對待。他們之間幾乎無話不談,那人來了后,父親就在屋子里背著手。走來走去慷慨激昂地發(fā)表自己對一些問題的看法。父親是個胸懷坦蕩的人,對不平的事情他都要發(fā)表議論,對文革亂批亂斗打人抄家他都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結(jié)果父親的這些言論都被這個人一一記下來,寫在紙上秘密交給公安局。父親的許多“反革命言論”都是由這個人給提供的。
1969年初,街道又號召青年去農(nóng)村,按當時的政策,家里有一個下鄉(xiāng)的,父母身邊可以留一個子女照顧老人。但那時我對下鄉(xiāng)十分積極,也是受了文革形勢的影響,不管不顧跟湊熱鬧似的就報了名。父親每天要去勞動,要接受貧下中農(nóng)小組的“批評幫助”,還得經(jīng)常寫檢查。他的眼睛高度近視,屁股底下的瘡一直不好,需要有人來照顧他。但我當時很不理解父親的心,執(zhí)意要下鄉(xiāng)。父親沒辦法只好由著我,這次下鄉(xiāng)跟哥哥那時下鄉(xiāng)不同,中學里的學生、城里沒事情干的青年只要個人愿意報名都可以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一番。下鄉(xiāng)國家給一些補助,大部分錢是給生產(chǎn)隊,因為生產(chǎn)隊要給我們蓋房,還要供應我們第一年的糧食,其他一少部分給個人置辦些生活用品。哥哥離開家的時候我看見父親哭了,我走時,沒敢跟他告別,怕他傷心。那時也沒有汽車,我們是坐著生產(chǎn)隊派來的馬車走的。一路上大家高高興興,都把農(nóng)村生活想得非常美好。我們下鄉(xiāng)時大概是春節(jié)前吧,那年春節(jié)好像比較晚,是二月中旬了,可能是。一天中午,我們剛要吃飯,就聽有人喊我:陳月華!你爸爸看你來啦!我心里一驚:父親來了?這么遠怎么來的?。「赣H見了我很高興,他把帽子摘下,滿頭都是汗,頭像剛揭鍋的籠屜冒著熱氣。父親一定又是起了個大早走來的!想到這兒,心里不禁一陣心酸。
父親問我生活還習慣吧?我點點頭:習慣,沒事的,你不用惦記。這時別人提醒我,小華還不快給你爸盛碗飯?我這才如夢方醒似的拿碗給爸爸盛上一碗“知青飯”。我見他吃得很香,父親一定是很早出來的,肚子里空空的。從我們家到我插隊的雙廟公社化行大隊差不多有30多里,父親一個身體多病的人獨自步行來看我,他是不放心??!我當時畢竟還小,那時我還不到十六歲。剛到農(nóng)村時,村里的人還以為我是跟著這些知青過來玩玩的呢,后來才知道我也是個“知青”,他們都很驚訝:這么小的孩子也下鄉(xiāng)來呀!
記得那年春節(jié)我們就是在農(nóng)村過的。因為剛?cè)?,對一切都很新奇,看什么都有意思,也不怎么想家。父親幾天沒見我,這次看見我說我長個兒了,我奇怪地問:才離開您幾天吶就長個兒了?這時,上工的鐘聲響了,我急忙去拿工具準備下地干活。父親也把帽子戴上站起身就往外走。我們知青都站好了隊,我就趕緊插進隊伍,父親一個人站在遠處看著。這時有人說:還不送送你爸?父親忙說:不用,我馬上走。我也沒有送他?,F(xiàn)在回想起來心里真是內(nèi)疚,那時小,很不懂事。
我第一次回家大概是六九年的夏天,隨我一起到襄城的還有生產(chǎn)隊的兩個人。一進門,爸爸不在家,也不知干什么去了。我們等了會兒,父親挑著水進來了。家里什么東西都沒有,沒法招待同我一起來的客人,父親也顯得很無奈。當時正是落實“九大”精神,那天回家看了看就跟著生產(chǎn)隊的人當天返回了,沒在家住。
第二次回家是為了收集雞糞,我們襄城出產(chǎn)煙葉,種煙要先育苗,育苗就要上雞糞。但農(nóng)村雞糞不多,生產(chǎn)隊就叫我們知青回城去收集雞糞。這次回來在家里住了兩天,到了晚上,父親把我叫到他身邊,很鄭重地對我說:“小華,我滿腦子的東西都想教給你!知道嗎,”我似懂又非懂地望著父親,他又重復地說了一句:“真想把滿腦子的東西都交給你!”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我不懂得阿拉伯文。”
父親的眼睛一亮:“我可以教你呀!你要是學,很快就能學會的。”說著就在家里唯一的那張桌子上,邊寫邊教我念那些阿拉伯字母:“哎里輔,別帖些……”
當時好像父親很無奈很憂慮的樣子。他是不是有了什么預感?我當時沒往那邊想。是啊,如果我不下鄉(xiāng),留在他身邊,可以幫助他完成想做完的事情,當時我滿腦子是革命革命,對父親的關(guān)心很不夠,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后悔呀。
文革開始后不久,街道上就開始亂批亂斗了,只要是“五類分子”都逃不掉。有一天,父親從外邊回來了,一只手里還拿著那個游斗時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我也不知道從哪來的一股怒氣,一把就把那高帽子拿過來,狠狠地往地上一扔:“糟蹋人嘞!還戴這個破帽子干啥!”我一邊大聲說著一邊用腳使勁地踩著帽子。這時一位好心的鄰居急忙過來勸著:“小華,你可不能這樣啊,讓人聽見可不得了呀!”我氣哼哼地說:“我不怕!”
父親很無奈地搖搖頭,從地上撿起被我踩扁了的高帽子:“明天還得用呢,弄壞了還得自己做。”
我真不愿意再看到父親受這樣的侮辱,這也是我想下鄉(xiāng)的原因之一。
那天晚上,我躺下后,又見父親一個人坐在那條瘸腿的長板凳上寫著,墻上映出父親半身巨大的黑影。
誰知,這竟是我最后一次和父親在一起,那一晚竟是我和爸爸的訣別!
第二天我就回去了。大概是1970年的初夏天,那時全國性的“一打三反”運動開始了。(“一打三反運動”是文革期間一次全國性群眾政治運動,1月31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guān)于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2月3日又發(fā)出《關(guān)于反對貪污盜竊投機倒把的指示》和《關(guān)于反對鋪張浪費的通知》簡稱為“一打三反”。)這次群眾性的政治運動,以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為主,同時對一些文革中的刑事犯罪也給與了打擊。運動從年初就在全國展開了。我在農(nóng)村勞動,知青們除了勞動外也參加農(nóng)村的批斗會。看到被捆綁著揪上臺的那些人。我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父親,不知父親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了。那時,各個村、生產(chǎn)隊都安有高音喇叭,全公社的活動都能聽到。不知為什么那些天我總是想知道父親的消息,但沒人向我透露。
一天,一個好心的大娘悄悄對我說:有時間回趟家吧,給你爸爸送點兒單衣服。那天我看見你爸爸在附近一個公社批斗,還穿這絨衣絨褲呢,大熱的天,還穿那么厚的衣裳,汗流得滿臉都是。
我聽了心里很為父親擔心,就請了假回家整理了一下父親的衣服,找了幾件父親夏天穿的單衣,就到看押父親的拘留所去了。走到門口看見站著的那個拿槍的警衛(wèi),我的兩腿就直哆嗦,嚇得我不敢上前。我那年十七歲,見了拿槍的就怕。我又拐到清真寺,見到龔貴生老人,我想托他給我父親送去。老人答應了,我就又回農(nóng)村了。過了好幾年,我見到龔貴生老人時,老人很抱歉地對我說:你父親的衣服我去送了,人家不讓送,這不,還在這兒放著呢。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那大概是個星期日,中午我在宿舍看書,就見宿舍里幾個人背著我小聲地嘀咕著。這些年我對什么都很敏感,只要見到有人在議論什么,就知道這是在說我們家的事,于是我拿著書就躲了出去。這時,一個跟我很不錯的知青跟了出來,低聲對我說:“小華,我說了你可要挺住啊。”一聽這話我心里就明白不是什么好事。“你父親今天上午在縣里公審,完了后就給拉到刑場了。……”我的腦袋嗡地一下,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只聽她在“小華!小華!”地叫我。
“冷靜點兒,小華。要不我陪你回去看看吧。”說完,我們步行往襄城趕。等趕到家天就快黑了。進了家滿院子都是熬中藥的味兒,大伯正病著。就聽到有人沖我說:你回來了,快去吧公安局的正要找你們家的人呢!
我聽了很是生氣,門口不時有人往里看。這時,縣公安局的人來了,問我怎么辦。我一肚子怒氣正沒地方撒呢,就沖他說:“人是你們殺的,你們瞧著辦吧!”那人半天沒說話,呆了一會兒就走了。
天完全黑了,我獨自一人呆在屋里,點上燈屋里一點兒不顯亮,還是那么黑。我撫摸著父親坐過的那條斷了半邊腿的舊板凳,仿佛上面還有爸爸的余溫;我撫摸著黑忽忽的桌子,仿佛桌子上還有爸爸遺留的墨水;我拉了拉灶臺邊的風箱,仿佛爸爸剛剛把火熄滅。我的耳邊似乎又響起爸爸的聲音:小華,回來啦,飯在鍋里趁熱吃吧……
我難過,我憤恨,我想哭,但又不敢哭。我使勁兒咬著牙,憋著,憋著……
我的腦子亂得很,我也想哥哥,不知哥哥聽到這個消息了沒有?;谢秀便钡挠钟X得父親還在這世上,他沒有離開我和哥哥,他也不會離開我們,我們都還小,都需要父親的呵護。
夜深了,四周死一般的安靜,任何蟲子的叫聲都停止了。整個襄城都死一般的安靜。
爸爸!爸爸?。?/p>
你——在——哪兒——?
一聲撕裂云天的呼叫從天際發(fā)出來,在我的心中回蕩,回蕩……
天剛蒙蒙亮,我就離開了家,離開了爸爸工作居住的老屋。這一走我就再也沒有回來。
回到隊里,幾個大娘都圍攏過來,隊長也過來問。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地哭了起來。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的冷,元旦過后,知青們陸續(xù)都回城和父母團圓了,我無處可去獨自留在農(nóng)村。到了臘月二十三“小年”,農(nóng)村開始放鞭炮,那些鞭炮夾雜著刺耳的哨音,像針一樣刺著我的心。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知青點里流淚,我想家,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想爸爸,爸爸也不在這世上了;我想哥哥,哥哥現(xiàn)在不知怎么樣了?我又想起小時候的情景:我想起兒童教養(yǎng)院里的阿姨老師,我想起為她伴舞的小伙伴……。我什么都想,一直想得頭疼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只有知青都從家里回來后,知青點里才又恢復了活力。大家議論著城里的各種事情,談論著社會上出現(xiàn)的新鮮事。大家說得非常熱鬧,但這一切似乎都與我無關(guān)。
知青們在農(nóng)村呆的時間久了,就開始思念回城的事,大家都盼著過節(jié),一過節(jié),她們就可以回家了,回家聽各種新聞,為自己回城托人找路子。而我最難過、最害怕的就是過節(jié),尤其是春節(jié)。
隊長見我一個人在家沒事干,就讓我到鄰村的生產(chǎn)隊去打工。那里有個彈棉花作坊和一個磨面的房子,需要站在路邊拉生意。冬天外面刮著西北風,站在冷風里等著招呼著顧客,天冷,村民都回家準備過年的東西了,很少有人來。我想,如果爸爸還在,我也可以回家了,想到這兒,淚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不少有門路的知青陸續(xù)回城了,留在知青點上人日漸減少。大概是七三年的春節(jié)吧,我去找哥哥。這是我第一次到哥哥那里去,家里就我一個女孩子,只有我可以幫他洗洗涮涮,我?guī)透绺绮鹣幢蛔?,我們兄妹像是被這個世界遺棄的人,沒人關(guān)心我們,沒人敢關(guān)心我們,我們屬于“可教育好的子女”,是人民共和國“另類公民”!我們不知道這痛苦的日子何時是頭。有時我聽到廣播里播放《白毛女》時,尤其是聽到后面那場樂曲就會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是啊,這難熬的日子什么時候是盡頭?這受人冷眼的不平待遇何時才能結(jié)束!
在敘述以往的經(jīng)歷時,陳月華,這個堅強的女性幾次流淚。如果不是為了了解那段鮮為人知的歷史,我真不忍去觸動她那顆已經(jīng)受過傷害的心靈。我不知道中國有多少這樣的支離破碎的家庭,他們都是怎么熬到今天的!
采訪陳陽光家時作者孫永安與陳陽光、陳月華兄妹合影
二、陳陽光訪談錄
聽陳小杰說,月華的哥哥不大愛見外人,尤其是來采訪父親陳克禮的外地人,他一律不見。經(jīng)過再三做工作,才勉強同意了。但到了要去他家之前,他又不想談了。后來月華再次做工作,他才答應。
我們從月華家出來向西走,走不遠就拐進一個小巷子,曲曲彎彎的,來到陳陽光的家。陳陽光比月華大兩三歲,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見了我還很熱情,這使我心里又踏實了一些。
他家的院子是個獨院,但沒有妹妹家大,卻很干凈。據(jù)說馬紀堂先生以前常來這里找他。我們談話間,陳陽光也常提起他。從相貌上看不出陳陽光哪點跟父親相似,可能是長年在農(nóng)村生活的緣故,陳陽光臉上的皺紋和膚色都留下了那段艱苦歲月的痕跡。
月華和小賈森怕冷場,把我的來意、我之與以前造訪者的區(qū)別以及他們夫婦對我的信任等等又重復強調(diào)了一遍。這樣才開始了交談。簡單說了了此前采訪的內(nèi)容之后,就進入主題。請他談談自己的經(jīng)歷。陳陽光便打開了他的記憶。
那是一九五八年秋天,我記得是我先到的福利院,妹妹后去的。我那時已經(jīng)九歲(應是虛歲九歲)妹妹是后來才到福利院的。
我們所在的地方原來叫兒童教養(yǎng)院,接收的是社會上的流浪兒,還有小偷什么的,后來收容了不少社會上的孤兒,改名為兒童福利院。我記得我們這個兒童福利院當時在西安還很受政府重視的,經(jīng)常有外國人到我們這里參觀,還給我們送一些學習用的東西什么的。外邊有什么活動啥的,也讓我們參加。節(jié)假日福利院還組織我們出去玩。我們到哪兒都對我們很優(yōu)待。
我們住的地方過去叫“太乙宮”,就是現(xiàn)在西安市長安區(qū)。那地方很大,距離西安市也比較遠。吃的很好,老師也都很好,這里大部分都是孤兒。我和妹妹的情況比較特殊一些,因為我們不是孤兒。我年齡大,進了福利院就讓我上學了。妹妹是后來才到福利院的,她小就在幼兒園里。學校老師待我們也很好,我在那待了四年(實際是三年多)上到小學四年級的第二學期。大概是六二年夏天吧還是春天?那時已經(jīng)比較熱了,是一個下午,我們正在課外活動,門口的老頭就叫我說,你爸爸來了。我到門口一看,真是俺爹,然后我們就去見老師。那時是一九六二年城市在減少人口,福利院也是要精簡,有家長的能領走一個,這里就減輕一份負擔。然后就是辦手續(xù),第二天我們就離開了福利院。
我和妹妹跟著父親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到車站,當時就是徒步走,沒有坐車,直接去的火車站。
坐火車回到了家鄉(xiāng)。當時二伯在鄉(xiāng)下農(nóng)村的老屋。我們的房子很破,屋子漏得都能看到天。家里什么都沒有,鍋碗瓢盆什么的都是親戚們給湊的,我們得先解決吃飯問題。當時也沒錢買糧食,經(jīng)常是饑疫頓飽一頓的,餓了就睡覺,一睡覺就不覺得餓了。原來我們那個院子房子還不少,后來都賣給人家了。就剩下北屋三間沒賣。北屋原來是我奶奶的房,奶奶不在了,父親他們兄弟三人就各分一間。大伯二伯把他們那兩間讓給我們,我們就搬到了北屋。因為沒錢,父親就把原來東屋老房子給扒了,賣了錢維持生活。老屋子進深不大才三米。
離開西安的時候我正是小學四年級的下個學期,到了襄城插不了班,就在家里自學,一直等到秋天才能上學,這樣我四年級上了一年半。
一九六三年四清前,縣里召開少數(shù)民族代表座談會,我記得那天還下著雨,父親聽說開少數(shù)民族座談會還很高興,說政府開始重視咱們少數(shù)民族了。他開會回來后,氣色很不好,我們才知道他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
父親那時也沒有工作,早上他起得很早,先給我們做飯,白天父親就是在思考,寫作是在晚上我們都睡下后,他一個人在小煤油燈下寫。他的痔瘡可時間不短了,后來又老是坐著。日子久了屁股上就長了瘡,坐不住就把一條腿支起來用半邊屁股坐。那時他是又當?shù)之攱尅?/p>
我們那里四清運動農(nóng)村先開始的,城市四清開始得比較晚。他的歷史,其實非常簡單。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一個人的歷史不一定都很清白,因為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誰不干點事啊,一般都有點問題,但歷史清楚就可以了,歷史不能說有多么清白,只要清楚就行。開始沒有工作,后來讓他去菜園勞動,每月能有點錢。他去過兩個菜園種菜。種了菜自己還得去賣,他開玩笑地說:我也算是財貿(mào)戰(zhàn)線上的人了。
父親被戴上右派帽子后,街道就經(jīng)常被叫去談話。后來被分到附近的菜園子去種菜,這些都有材料。即使是這樣,父親一直不悲觀,我們看他還很知足很樂觀似的。父親平時說話也很少埋怨。
我是1965年小學畢業(yè)的,那年我十五歲。因為父親的右派問題,老師說你學習再好也上不了好中學,人家一看你的家庭就不會錄取。后來我也就不上了。干脆下鄉(xiāng)勞動去,家里少一個人吃飯,還可以減輕點父親的壓力。但下鄉(xiāng)都必須是十六歲以上的才能報名。我就虛報了一歲。然后就跟著大伙一起下鄉(xiāng)了。當時全國都提倡到農(nóng)村去,學習侯雋、學習董加耕、邢燕子,凡是在城里沒有工作的閑散人員都動員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當時下鄉(xiāng)國家給240塊錢“安家費”,其中200塊是直接撥給所在的生產(chǎn)隊,他們給我們蓋房子。我們一組八個人,隊里蓋了三間瓦房,還給我們供應口糧,供應到第二年的夏天。剩下四十元錢,給你個人置辦點東西什么的。在家我經(jīng)常吃不飽,到了農(nóng)村能吃飽了。
父親好像看了我倆次,(月華插話:第一次是我跟著咱爸去的,那時你剛?cè)ゲ痪?。)我不記得了,那就是看了我三次。到了六五年冬天,父親給我送去棉襖、棉褲,他在家給我做的。當時我還不在,隊里讓我們?nèi)ネ诤樱罄涞奶?,河里還有水呢,下去后凍得直哆嗦。后來生產(chǎn)隊往那里送東西,才把棉襖棉褲給我?guī)怼?/p>
我們?nèi)サ牡胤诫x城里大約有三十多里。我從十五歲就離開了家。那時幾個月才回來一趟。 父親到我那里去看過我,他也是不放心。父親去我那里都是徒步走,幾十里地走著去走著回。父親好像很能走路。到我那里也是中午了,我們正吃飯,我給父親也盛了一碗。文革開始后,我回家,父親不在他去了北京。秋后,我回去時給家里帶了不少紅薯,父親很高興。我記得父親為自己的事還給中央寫過信,也找過縣里統(tǒng)戰(zhàn)部,后來給他安排一個農(nóng)場還是林場去工作。記得他還帶著調(diào)侃地說:“這回我可以做個園藝家了,我要做個中國的米丘林”。他很幽默。
六六年鬧紅衛(wèi)兵時,家里被抄了小華來找我,說父親的書和手稿都讓紅衛(wèi)兵給抄走了,要我想個辦法把東西給要回來。說完我請了天假就跟妹妹回家了,我先去找認識的同學,他們都在縣一中,我問是誰去的我們家,他們說不清楚是哪一派去抄的,抄的東西放哪兒了他們也不清楚。后來才知道是高中的紅衛(wèi)兵造反總部去的。我當天住在了學校,第二天就返回了農(nóng)村。文革開始時,父親給我寫過一封信,說過這樣的話:不要人云亦云,不要跟人家跑,要有自己的主見,還說,現(xiàn)在沒有法律,只有帽子和棍子。
他在文革中去過北京幾次,去過國務院和中央文革聯(lián)合接待站,他回來說,聯(lián)合接待站的人很好,批了兩條:一是說你的右派分子帽子不應該戴;二是說由當?shù)亟o你妥善安排工作。意思就是說要給出路。我見父親很高興的樣子,他還把那批示給我看了。
一九六三年后,他被戴上右派帽子,每隔十天就要寫一個思想小結(jié)交給街道政府。他寫的不是一般的思想?yún)R報,不是像別人的檢查那樣說我哪兒錯了哪兒錯了。他寫的那些思想?yún)R報,像雜文一樣。我都看過。
他的思想非?;钴S,不是光想教門上的事情,還說毛澤東主義論,他說了三步曲……(聽不清)
他也暴露了很天真的想法,他跟人家辯論,還說,不行我們就在《人民日報》上展開辯論。
我平時很少回來,春節(jié)回來帶點農(nóng)村的土特產(chǎn),過了初三就走了。那時也知道家里困難,我一回來就多一口吃飯的,所以盡量少回家。我還記得有一年八月十五我從農(nóng)村帶回那里的“土月餅”,背回來二斤,生產(chǎn)隊里扣工分。過年時用自己曬得紅薯干去換點豆腐帶回去。那時也沒個車,全憑兩條腿走去走回。
一九七零年春節(jié)我是在家過的,正月初一是二月六號,大概不到初五我就和幾個同學都是農(nóng)村的知青,到另一個同學那里去玩,大概玩了半個月。然后沒回家就直接回農(nóng)村了。我記得那年冬天特別的冷,下著大雪。回去不久農(nóng)村有人就告訴我說,你父親被逮捕了。那年春節(jié)是我見父親的最后一面。
然后就是拉著他到處批斗,還拉到我在的公社去批斗,那時天很熱了。人家也不會通知我,去開會的都是貧下中農(nóng),五類分子去也是陪綁,那時候正是“一打三反”運動。開會的地方離我住的村子有二三里路。后來一直到他被槍斃也沒有通知家屬。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不通知家屬。我的一些城里的親戚都以為我也被逮了進去呢。農(nóng)村啥都給我說了。我是聽別人說的,聽說后,自己也不敢當著人的面哭,自己的親爹啊,就這么死了,心里能好受么?就憋著,憋著。有一天我實在心里難受,就跳進紅薯窖里在那里大哭了一場??尥炅诵睦镆埠檬苄┝耍F(xiàn)在真是不敢再回憶那時候的事了。
后來把我也算作“可教育好的子女”那一類,他們開會時,也叫我去參加。我說,我是響應毛主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來農(nóng)村的,不是有問題來農(nóng)村的。我不參加,就是不去,我說我不是那一類,就不去咋著?我的脾氣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變壞的,暴躁起來什么都不論。要說起來我下鄉(xiāng)的那個隊,對我相當好。有不少好心人偷偷地給我送點吃的什么的。春節(jié)人家都回家過年了,我上哪兒去?屋子空蕩蕩的。外邊下著大雪,我跑到雪地里,跑到?jīng)]人的地方扯開嗓子喊爸爸,一聲聲地喊,邊喊邊哭,雪落在臉上不覺得冷。喊得嗓子疼爸爸也聽不到了。爸爸很疼我們,他受多少委屈也從不拿我們?nèi)鰵?,就一個人默默的忍受著。
我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母親后來就嫁到別處了,父親沒有了,我們兄妹就剩下母親一個親人了。我沒處去就到母親那里去,母親有她的家,母親和繼父雖然待我很好,但我還是覺得心里不是滋味,不如在自己的家里好,可是自己的家沒了,父親不在了,我和妹妹誰都不愿意再回到那個家去。有一次我從母親那里回來,也是冬天吧,母親的家在許昌附近的一個村里,我沿著鐵道走,那時我真不想活了,這個日子什么時候到頭?。扛纱嗨懒说垢蓛?。心里實在難受,就希望背后火車開過來把我軋死算了,活在這個世界上真不如死了好!這時一位過路的農(nóng)民也許是道班的工人,見我想尋死,就喊我,把我給拽出了鐵道。
我保留著父親的一張照片,我把父親的照片放在最里面的兜里,成天這么揣著這相片,睡覺也揣在懷里,感覺父親老是在我身邊。有時干活忘了,貓腰時不小心就把父親的相片給窩了,當發(fā)現(xiàn)時心疼得不得了。這就是后來你們看到的那張上面有折的白道子。
冬天一個人沒燒的了,半夜就用條破褲子去偷點煤。當時沒錢買煤,連飯都做不成。我也是窩著一股氣,就把知青點上伙房的那個棚子給拆了。隊里知道這件事后就問為什么把棚子給拆了?我說,沒燒的了,他就說我搞破壞,拉我到大隊說去。當時也豁出去了,你愛怎么處理怎么處理,反正我拆了。當時要作為“階級斗爭新動向”農(nóng)村里要是犯了錯,就給你捆上先是一通臭揍然后再說。到了大隊,說明了情況,大隊說,不是就拆了個棚子嗎,你們隊里應該給他點燒的東西呀,這樣就不了了之。
六三到六五年那段時間,馬志仲伯伯給我們幫助不小,只要父親寫信,他準給我們匯點錢或郵點東西來。父親曾這樣說他和馬志仲的關(guān)系:我和你馬伯伯,就好像是馬克思和恩格斯之間的友誼一樣。
我記得那時候他每天都在翻譯《列王紀》那是用詩的形式寫的,父親用散文的形式給翻譯出來。父親寫了很多書。我有時間也看看。印象最深的就是《列王紀》。
早上我們上學去了,他一個人就上市場買點菜什么的,然后去文化館閱覽室看書看報看完再回家,晚上吃飯出去散散步。中午他要睡一會兒,晚上等我們睡了他再開始寫東西。有人說他不愛理人,其實他是怕跟誰說話別人給匯報了連累人家。還有人說他不去清真寺禮拜,他不是不禮拜,而是不能去禮拜。剛回來時還去清真寺,后來當了右派以后就不去了。他為什么不去?也是怕遇到人跟人招呼不好,不招呼也不好。干脆就少接觸人。那時誰跟他有來往就會被調(diào)查。他每天寫作也是主命,為教門做事。有個鄰居在貴州工作,每次回家探親都要來找父親,請教一些問題,后來也被公安局叫去問話。其實他們什么犯忌的話都沒說。父親在大街上都是靠邊走,一個人低著頭走,怕跟熟人打?qū)γ妫赃B頭都不抬。他不是架子大,就是怕連累人。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我要跟人家說了話,就該調(diào)查他了,都跟你講什么了?還跟我說,前院住的人沒住多少天就又搬走了,這都是派來監(jiān)視咱們家的,搬走一撥再換一撥。
他曾反駁過有些人的話,說伊斯蘭教搞迷信……。(聽不清)
他曾跟我說過:共產(chǎn)黨最反對建立組織,我不搞任何組織,我寫什么都用真名,不寫匿名的東西,光明正大,怎樣想的就怎樣說,光明磊落。你搞組織就是反革命小集團,我不搞組織。
我現(xiàn)在不愿提過去的那些事,一提起來頭就疼?,F(xiàn)在大腦缺氧,還時常偏頭疼。父親平反后一開始我們還是愿意接待各地的來訪者的。
我父親偉大,他太偉大了,我們太渺小了,不要因為他的名望,影響了我們的正常生活,你來這目的是干啥來了?目的是走走墳,來就是弄稿子來了。書也寫了,文章也有了,我們見不見有啥咧?黃萬鈞來過幾回,公安局到單位找我,采取偵查手段,今天晚上你到公安局來一趟。我去了說了一會兒,外面有人敲門又讓我回避,搞得神神兮兮的。他說黃萬鈞經(jīng)常找你嗎?我說是啊,我父親走了他來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們。他說,那人可有政治傾向,他跟你父親可不一樣呀,你父親光明磊落,他可不是。我說他說的沒啥意思呀,他說,你跟他說話要注意。弄得你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件就是1990年我父親20周年的時候,他們要走墳,這個事透露得太早了,也和當時的政治氣候有關(guān)。那段時間給搞得很緊張。那個時候我在北關(guān),有人向統(tǒng)戰(zhàn)部匯報了,襄城縣都戒嚴了,外邊的車不讓進?;孛翊箨牳愕哪莻€旅社,樓上面架了機槍,有事的話就掃射。各個清真寺里都在查有沒有外人來。公安局的也找我,我說這是正常的宗教活動。他們又派人到家讓我勸他們不要來了。我說這有啥,搞得草木皆兵的,人家是給我父親走墳的。我很氣憤。我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是幾朝被蛇咬了!
這次又一件事,南關(guān)清真寺搞了個修墳小組,他們出于對陳克禮先生的熱愛,想在墳墓旁邊修一座亭子,有人又請示縣里,結(jié)果上面意見下來了,提了幾條:要全面考慮,還有什么市容問題的,總之就不要搞什么了。我后來說,你們要怎么搞就自己搞,不要以他子女的名義搞。
我又問起在去陜西以前,父親還帶你們?nèi)ミ^哪里,陳陽光說:
一九五七年和一九五八年的時候,我記得跟著父親到過上海,在開封停過,到山東也停過,到南京下火車坐輪船再坐火車到上海,去的都是回民比較多的地方,住在清真寺里,人家給點乜貼。大概是一九五七年下半年的時候,那時候父親帶著我們兄妹倆四處走。當時的人認為你是無業(yè)的,就是流竄犯,到東北到上海干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太小。一路不停走,去的都是回民比較集中的地方,了解一些情況。一路困難得很。到南邊就是他一個人去的。到西北去,就是一張假票補張車票不就行了,人家是調(diào)查了你在北京的情況才把你送去勞教的。他平時也不戴禮拜帽,就是一頂青色的禮拜帽,他穿衣服很樸素。
陳陽光說自己現(xiàn)在想多了頭就疼,他不愿意多說了。他還告訴我,父親還經(jīng)常跟他聊一些問題,但具體談的是什么,現(xiàn)在回憶起來就很難,“因為腦子不好使”。
離開陳陽光的家,我在想,這樣一個飽受歲月滄桑的人,心里有多少苦楚都未來得及傾訴就被疾病奪去了記憶,他不想和外人接觸,主要是怕麻煩,雖然陳克禮的冤案已經(jīng)得到了平反,但就像一個人總有個影子跟著一樣,無論你走到哪兒,那條黑“影兒”總在后面跟著。
三、平反經(jīng)過
“陳克禮的冤案一直到一九八零年底才得以平反。”月華的丈夫如是說。陳月華談起了父親冤案平反的經(jīng)過:
1978年,我剛從農(nóng)村回城,我和小杰就騎著自行車去看我哥,那時我哥已經(jīng)搬到瓜園里住了。到我哥住的那里一看,俺哥光著上身,穿著一條皺巴巴的褲子,肩上搭著條破毛巾,腳下穿一雙破球鞋,那時他的生活可以說已經(jīng)艱難到極點了。他住在機井房里,配電盤也在屋里,機井的泵也在屋里,里邊有個高臺,他就睡在上面,那根本就不是個家。我記得我們是給他送糧票的,順便把馬堅先生去世的消息也告訴他。
馬堅先生是八月十六日去世的,《人民日報》很快就注銷馬堅先生去世的消息。馬堅先生一直在北京大學任教授,連續(xù)幾屆都是全國人大代表,報紙上還有一些領導表示慰問的報導。這時,我們就覺得,現(xiàn)在形勢變了,馬堅先生的名字都上報紙了,父親曾是馬先生的學生,跟我父親關(guān)系很密切。這消息應該是一個信號,我們要為父親的事情討個說法。
一九七八年,各個地方平反冤假錯案剛剛開始,父親曾在北京大學工作過,我們就先給北京大學寫信。后來又給北京中國伊斯蘭教經(jīng)學院去信,向他們詢問我父親陳克禮的右派問題。結(jié)果北大和經(jīng)學院都回信了。
北大回信大意是:你們的信我們收到了,陳克禮確實曾是我們東語系的老師,后來離開了學校,他的右派問題不是北大處理的,請你們再和別處聯(lián)系。經(jīng)學院的信卻說:陳克禮的右派問題不是他們給定的。他們把責任推得一乾二凈。實際上如果經(jīng)學院不提供材料,襄城縣以什么為右派言論的依據(jù)呢?看了回信后我們又給省里寫信,了解這事。當時縣上成立了右派平反辦公室。以前我們不知道他的右派是縣里給定的,一直以為是外邊給定的。 找到縣里問這個事,他們說,你們這個案子不屬于右派平反的范圍,你們屬于被鎮(zhèn)壓的案子,跟別的右派不一樣,這是政府鎮(zhèn)壓的不能改,肯定不能翻過來。當時他們認為陳克禮的右派和別的右派不一樣,不存在平反問題。我們跑了半天沒有結(jié)果,沒有眉目,也有些灰心。我們開始就是弄父親的右派問題,沒想到刑事案件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根本沒有信心。
當時我們還沒想到刑事問題的平反問題,想先從父親的右派問題上打開缺口,然后再一步步地涉及其他問題。我們給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寫信,還給彭真寫過信,彭真不是人大委員長嗎。我們倆還到許昌中院(中級人民法院)刑二廳,他們說你們先回去吧,這個事情正在復查。此前我們還到許昌地區(qū)統(tǒng)戰(zhàn)部找過后來當了河南省民委主任的馬迎洲,說我們是陳克禮的子女,要求上級機關(guān)復查這個事。后來許昌地委把我父親右派平反的意見給寄過來了,然后我們就開始為父親的錯殺的案子奔走。
我們從1978年就開始找,中間停了一段,等又有了新的消息后,我和哥就去駐馬店找你(陳小杰)。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走。這個案子一直是由統(tǒng)戰(zhàn)部操辦的。80年12月份就開始找家屬座談。右派問題是先解決的。
這時陳小杰把話接了過去:
關(guān)于給我岳父平反的座談會開了兩次,一個統(tǒng)戰(zhàn)部長還有一個檢察院的。他們對這個案子很重視,因為陳克禮的案子在地區(qū)影響很大,也是襄城縣平反的第一個案子。統(tǒng)戰(zhàn)部是為了右派的問題,檢察長是為錯殺的案子兩個側(cè)重點不同。他們還怕家屬的工作不好做,為這事?lián)?,實際上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們并沒提過高的要求。陽光和月華當時的心情就是把我們頭上的緊箍咒給去掉,至于經(jīng)濟上的賠償問題,基本上沒有什么考慮。地方政府有個內(nèi)定的賠償方案。每人給一個全民工作的指標,陽光的妻子是農(nóng)村的戶口轉(zhuǎn)為城市戶口,月華已經(jīng)是全民指標。經(jīng)濟補償讓我們提出要求就行了。按當時的情況,就是蓋三間瓦房就行了。當時我們說,只要政治上解決了就行了,別的沒啥。后來他們一再問我們有什么要求,我們提出,父親當時沒有很好的埋葬,看看有沒有撫恤金,后來說給五百塊錢的撫恤金,然后又說,把你們的要求說說吧。
陳月華接著說:我們提了個數(shù),當時想,能給點兒就行就提200塊錢,我們提200塊已經(jīng)覺得說不出口了。在場的幾個領導相互對視了一下,笑著說,這樣吧給你們2500元補助吧,我們當時都不敢往多了提。當時我哥哥還沒有結(jié)婚,要需要蓋房子,我已經(jīng)成家了我一分錢不要,就把錢都給哥哥了。補償?shù)氖虑榫退氵^去了,然后就是談開平反大會的事。我們要求召開全縣大會公開平反,并全縣播送三天,他們不同意。他們說這兩條只能滿足一項。在人民劇院召開的大會。那是襄城唯一的一次開的平反大會。俺哥的發(fā)言也沒有說完就泣不成聲了,別人給他扶下去的。平反會完了后下面就罵開了。
陳小杰:那天從會場出來,一下子精神不一樣了,身上壓了這么多年的大山一下子卸掉了,感到渾身輕松。
陳月華:我后來被選為縣里政協(xié)委員、常委,從1995年到2005年十年。我又當上了許昌市政協(xié)委員,再出去見到一些人那感覺就不一樣了。
陳小杰:他們把對陳克禮的尊敬、敬仰轉(zhuǎn)移到他們身上了,大家無法表達對陳克禮的敬仰。
陳月華:以前我有事到縣里或許昌市找那些領導,他們還有點打官腔,我當上政協(xié)委員了待我態(tài)度就不一樣了。我在單位工作很努力,年年都評上先進,得了不少獎狀。我這個人脾氣比較耿直,太認真了。干的事財務工作,后來又搞審計,一直到退休都是搞審計,包括資金清欠工作,下去對帳堅持原則,鐵面無私。得到了上級的贊揚。
我們想把父親的事跡宣傳出去,主要是受了李華英老師那篇文章的影響,以前業(yè)也就是在小報上寫點文章啥的,《中國穆斯林》上登了李華英的紀念文章后給我們啟發(fā)很大。過去都是限制你,1990年那次就是不讓你大搞。后來我們就利用政協(xié)這個平臺,政協(xié)不是有個《文史資料》嗎,我就叫愛人起草介紹父親生平事跡的一篇傳記式的文章,《文史數(shù)據(jù)》就給發(fā)表了,然后我們又給他們寫了兩篇文章都采用了?,F(xiàn)在《縣志》也用了。后來我又把李華英老師的文章推薦到市里,他們也給登了。明年是父親離開我們四十年了應該好好紀念。
附錄:河南省許昌地區(qū)統(tǒng)戰(zhàn)部給陳月華的信
月華同志:
來信收悉。
據(jù)你反映的情況看,你父親陳克禮屬錯誤處理的,關(guān)于右派改正問題,我們已告訴襄城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辦理,關(guān)于錯案問題,我們也轉(zhuǎn)告了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以后還有什么問題希來信。
致以
敬禮!
中共許昌地委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部
198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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