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青春二十幾歲,正是心里打底子、夯基礎(chǔ)的季節(jié);我一頭撞上的,感謝主,就是他,那城市標志般的、見了他就懂了這座城市的老人。
他是一個街頭乞丐。
他坐在大十字路口的一個把角,在石階上攤開雙手,靜靜地數(shù)著自己的手指頭。那形象給人的感受,無法形容。
他如一個優(yōu)雅的哲人,白髯慈眼,微笑著打量著路上熙攘的行人。我在第一刻就被他迷住;我以為他是一位難得一遇的神仙,深信自己目擊了文明深奧和人物豐滿的場面。
秋季的南疆,清風掃盡了酷暑。
那不是行乞,那是屈尊的交流。
我幸虧有一個焉耆舅舅。他的微笑掃來,舅舅忙停下,掏著衣兜。我猜舅舅一定比我更感到了他的存在,舅舅只是伸臂過去,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焉耆舅舅精通維語。所以那一瞬就成了一幅圖畫:白帽和花帽,黑須和虬髯,東干的嚴謹和維族的浪漫,都攝入了我年輕的眼簾。我被迷住了,瞠目結(jié)舌,久久地凝望。至今我不知道,我看見了什么。
我好像經(jīng)過了介紹入門,那以后就算是他的熟人。
我就常常跑到寺門上,有事沒事挨著他坐一會兒。我記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了。感謝上蒼,那時我雖然很混,但鬼使神差地我接近了他——既然喜歡與乞丐為伍,你說,后日寫起文章,我這么個家伙怎能不“美化窮人”呢?
我美滋滋坐在他的身邊。我欣賞著他,暗地試圖模仿他的舉手投足。甚至我也感到了一些哲理,覺得不是襤褸乞丐,而是有錢的路人凄凄失助,需要特加祝福和施舍。
我有時看見老人帶著傷痛,或是腳上血流淋漓的擦傷,或是掩飾忍耐著的病痛。當我的注視與他的目光相碰時,他都遞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不,捏,吆克,艾麥斯。不要聲張。你懂得必須不動聲色。不能把一絲一毫的疼痛,讓這個小姑娘察覺。他微微地,無敵地一笑。
于是我閉上了嘴,僵硬般一聲不吭。我注視著他的血,在袷袢的掩護下淌進沙地。他微笑,有時撫摸著一個小女孩的頭。孩子舒服地擠在他的懷里,玩著一個小東西。
在南疆的那段時間,我忘乎所以,終日游蕩。如今已經(jīng)記不清,那次究竟是去干什么了。除了舅舅之外,我結(jié)識的唯一朋友就是他。相處久了,不覺間我在點滴地模仿,每當新傷加于舊創(chuàng),每當心頭掠過疼痛,我就想象著一個虬髯老者,獨自一人,微微一笑。
后來,就如歌里唱的,我離開了那個地方。而且那以后,關(guān)山難越,音訊兩斷,再也難以重逢。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見過了數(shù)不清多少……乞丐,或者說,哲學家。我對乞丐的理解,與其說偏愛,不若說已經(jīng)走火入魔。但我仍覺遠遠未能盡興。我常去地鐵口碰運氣,或者在周五的清真寺門口,我捏著錢,心懷忐忑,如研究生去拜見導(dǎo)師,像馬駒子去尋找伯樂。
因為在我心里,他一直在微笑,栩栩如生。
如那個美好老人一樣的窮人,確實太少。我們常常見的,多是不成鋼的軟鐵,缺乏天生的高貴。窮困的酸液腐蝕著,使他們失去了脊骨。
隨著時間消逝,我愈來愈懂了,人有時會需要去尋求一種乞丐的境界。那時要緊的記號,是微笑。是的,寬宏大量地對待一切吧,學習至仁至慈者的胸懷,哪怕只是摹仿皮毛,哪怕只在絲毫!
但是我天生的少氣質(zhì),沒出息。我一學微笑,朋友們就問:咦,你傻笑什么?為什么得意?安什么壞心眼啦?有什么美事?
所以,唉!我保持著自知之明,一般很少會得意忘形。
怎么會呢?我連一個微笑,都學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