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元康的心靈宅院
——《回族人家》深處的故事
人物小傳 元康,1945年生,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做過編輯和記者,教過小學、中學和大學。年輕時有過兩年的援藏經歷,著有報告文學集《藏北燭光》、《奸梟末日》等。2003年,完成心血之作《回族人家》,自稱“穆斯林文人”。
2006年的某一個主麻天,北京八里莊的王鄉(xiāng)老在阿訇的辦公桌上偶然看到一部書稿:A4紙打印裝訂,半尺厚,簡陋粗糙。
“這是什么書?”素愛舞文弄墨的王鄉(xiāng)老眼睛一亮。阿訇說,那是一個北京人寫的、一本原汁原味反映北京回民生活的長篇小說,叫《回族人家》。
書是專門送過來請阿訇審讀的。當然,那時候它還不能叫書。
王鄉(xiāng)老順手拿起來,開始讀。這一讀就是整整一個下午。最后他顯然有點放不下了,一拍腿對阿訇說:“得,您先緩緩,這書無論如何先借我,讀完立馬給您送回來!”
接下來的兩天,王鄉(xiāng)老幾乎什么也沒干,坐著站著躺著,眼不離書,一口氣讀完了??吹妙i酸眼澀,還有心疼,竟流了不少淚。
在王鄉(xiāng)老的眼里,這本書寫得太真了,分明就是京城回回生活的一個萬花筒。讀完書,他開始隱約感覺到這本書誕生背后的艱辛和磨難了,他覺得自己一定得見見作者。作者就是元康。
這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有關《回族人家》的無數故事之中的一個細節(jié)。
如今王鄉(xiāng)老跟元康已經很熟絡,倆人時不時碰碰面。盡管如此,每次說起《回族人家》和元康的事兒,王鄉(xiāng)老還是常常眼窩發(fā)紅。他總說,這本書出得不容易,而寫書的這個人比書還不容易!
2009年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這位王鄉(xiāng)老帶著記者走進了元康的家,一個隱沒在北外家屬院深處的回族人家。
《回族人家》:都市回回的精神流徙記錄
閱讀圈里流傳著這樣的傳聞:
有一家三口,一本《回族人家》同時夾上三枚書簽,輪流傳閱;
某清真寺的凈水房里,兩位鄉(xiāng)老為《回族人家》里面的人物爭得面紅耳赤;
有讀者把《回族人家》一個字一個字敲到網上,還有網友從網上下載了三百多頁的電子版,全文打印出來閱讀……
元康沒有想到,《回族人家》會這么“有人緣”,更沒有想到居然可以一版再版直到最后第三次印刷。在元康家狹窄的小陽臺上,高高摞著幾堆牛皮紙包好的書樣。幾次印刷都是作者元康自個兒掏腰包,三兩個回合印了幾千冊,多數都是免費送了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有。
假如沒有2003年春天的那一場“非典”,或許上面的這一切都要更遲一些發(fā)生。鬧“非典”的日子里,學校停課了,家門也不能出了,元康覺得實現那個潛藏心底多年的舉意的口喚到了,于是便把自己關在家里,一門心思寫起來。
動筆之前,他慎重地換了一個大凈,去寺里禮了拜,完全按照穆斯林的方式,虔誠地做了杜瓦宜:“安拉呀,祈求你賜予我智慧和力量,承領我的舉意,讓我順利地寫完這本書,不要因心臟病突發(fā)半途而廢……”
日后的每一個主麻天,元康同樣都要到寺里去做禮拜,做同樣的求祈。
按理說,這本來是一個穆斯林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行為。但或許就是這樣一個細節(jié),決定了一個寫作者靈魂的朝向,決定了一部作品的立場與品質。畢竟,這個時代里回族作家多如牛毛,沒有人要求他們必須這樣做;又有多少回族或者穆斯林寫作者能夠堅持這樣做?不知道。
元康把這本書的寫作看成一種使命。年屆花甲,身患疾病,即便如此,最多的時候每天能寫七八千字,坐在電腦前,就開始不停地敲……“寫作時我感到很開心,像在馬背上奔馳,一寫就剎不住了。”他說,只要一坐在電腦前,思維就異常活躍,塵封在記憶中大半生的人和事,都被瞬間激活了,以前寫東西從來沒有這么順利過。“這是真主給我的援助,我深信不疑。”
早些年里,元康寫過不少東西,可一想到寫長篇,還是覺得有點兒不太靠譜。宏大的結構、復雜的情節(jié)、眾多的人物……自己能駕馭得了嗎?可老先生自有他的法子,不是愛好書法嗎,索性把構思中的人物用毛筆寫成一個個“人物小傳”,用不同的紙,一個一個貼在墻壁上,就構成了一個人物表、一個關系網。米紹隸什么時候出生,跟妹妹差幾歲,佩東哪一年下崗,又是啥時候開始做生意,誰幫了他……人物和情節(jié),一目了然。
小說里的人和事,大都可以找出原型。元康就是跟墻上貼著的這些“人”一起生活了幾個月,有時甚至分不清是小說中的人物還是自己的親人。“走在路上還惦記著米紹元拆房的事,想著想著就哭了,這不是夸張,真的,真是這樣的。”元康對記者說。
“我不同意他寫!”采訪中,元康的老伴不時走過來對記者表達她的意見,“他這個人愛較真,一寫整個人就扎進去了,生物鐘全亂套了,有時突然想起來什么就半夜兩三點爬起來打開電腦。我攔不住他,可是他有心臟病,扛不起這么折騰??!”
說起老伴,元康心里也不好受。他寫東西需要安靜,小家不大,老伴都沒法看電視——這還是小事,最讓他痛苦和愧疚的是,那陣子沒有課,正是老兩口經濟上最為拮據的時期。早在1998年,個性耿直的元康因為一句真話,得罪了領導,從骨干變成了待崗人員。“當時我53歲,到處找工作,誰要50歲的人呢?賣苦力咱不行,打小身體就弱。當時出門就怕有人問‘上班去呀’,我只好支吾著,心想我到哪上班去呀?”他到私企打過工,幫人寫廣告,在報社當臨時工,后來在老同事的幫助下,在北外國際交流學院做外聘教師,算是有了個相對穩(wěn)定些的工作,同時還給北外老干部處幫忙,每月給幾百元勞務費。單位過節(jié)時發(fā)了一些補助,可是領到手的錢揣在兜里還沒捂熱,老先生突然發(fā)病,去醫(yī)院掛急診,錢全花光還不夠……用元康自己的話說,那時他真是身無分文,書也不敢買了。他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在60歲退休時領不到退休金,那樣的話生活就徹底沒有指望了。
就是在這種境況下,四個多月時間里,元康邊寫邊改,邊請別人提意見,終于把《回族人家》的初稿完成了。
知感真主,2005年11月,元康終于領到了退休金,雖然比別人少許多,但總算是退休了。他也可以寫更多的東西,為教門做更多的事了。
“我有時候也想,假如我當年在仕途上一路攀升,現在工資不低,日子也一定不會差。但我也會失去很多,起碼不會有這么多的感悟。假如我得的是腦癱呀半身不遂什么的,那該多犯難……現在只要心臟病不犯,我就跟好人一樣。”說到這里,元康像一個孩子得到了禮物般快樂地笑起來,鬢發(fā)花白的額角也仿佛泛著幸福的光澤,“所以我們應該信前定,一切都是真主安排好的。”
談及《回族人家》的生活基礎和創(chuàng)作初衷,元康并沒有正面解釋,而是以另一個話題做了含蓄的回答:
我是土生土長的北京回回,缺乏農村回民社區(qū)的參照。但就都市回族社區(qū)來看,我生活多年的這個社區(qū)相對比較典型,但社區(qū)成員之間已經沒有多少信仰(精神)紐帶作用了,實際上更像一個徒有虛名的空殼。前些時候我去呼和浩特,看到那里的穆斯林社區(qū),感到很震驚,他們彼此的精神紐帶感很明顯、很強烈,幾乎人人都在為穆斯林哲麻體辦實事。但在北京這樣的城市社區(qū)里,回族內部魚龍混雜的現象非常明顯,一些“回奸”幾乎以職業(yè)的形式存在……這種內部的消耗和破壞勝于外部。
其次,回民子弟最初的信仰啟蒙無疑來自家庭,最起碼的飲食觀、民族認同感都是靠家庭給的。可當圍寺而居的居住格局被打破之后,“民族團結”正在演變成民族融合,家庭的信仰傳統(tǒng)也在受到沖擊,信仰對孩子不再是必修課,而是洪水猛獸,這可能是都市回族面臨的最嚴峻的課題。比如傳統(tǒng)社區(qū)的拆遷改造問題,對于回族人最大的負面作用就是回遷的經濟壓力造成社區(qū)回漢比例嚴重失衡,隨之而來的是同化的趨勢越來越強大,管理部門敷衍縱容,譬如清真飲食業(yè)的老板、廚師、服務員……究竟有多少是穆斯林?一連鎖,給了錢就隨便開,沒有人來管。再一個傷害就是文化氛圍的喪失:不僅回族的民族文化和信仰文化喪失了有效的載體,包括古都名城的地域文化、歷史文化也不能幸免。
信仰語文:信仰是寫作的筋骨
元康的一生,疊印著一個都市回回的生命蛻化、信仰嬗變的痕跡。
他出生在北京城南的一個回族人家,從小的印象中,祖父和父親好像就從沒做過禮拜,也很少去清真寺。他小時侯也沒進過清真寺學經,祖父去世后家里請門頭師傅來念經,他就去跪經。和眾多東部都市的回民一樣,從小學到中學,他接受的都是唯物論教育。入團時,還被叫到團區(qū)委去談話,問他是否有宗教信仰。
“我覺得很奇怪,我從小學就加入了少先隊,現在是要求加入共青團的進步青年,怎么會去信仰宗教呢?于是我堅定地回答:我信仰馬列主義,不信仰宗教!”這樣元康順利地加入了共青團。
1974年,經外交部選拔,元康與另外兩位戰(zhàn)友被派往西藏那曲支教。“那時候在鄉(xiāng)下牧區(qū),語言不通,怎么辦?跟藏民借個壺就畫個壺,借個桶就畫個桶,吃酥油茶,吃糠粑,住露天帳篷,邊吃飯邊落雪花。”有幾次去拉薩,偶然看到被破壞的清真寺,一些身穿藏袍的婦女仍然在里面忙活。后來他才知道,那就是所謂的藏族穆斯林,俗稱“藏回”。這樣的景事喚醒了他對民族最初的樸素感情。
在邊疆下放時,元康還沒有任何信仰啟蒙,抽煙喝酒是再自然不過的生活習慣。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他在工作中接觸了西北的一位回族干部,才對伊斯蘭教有了一些認識,后來知道喝酒是大罪,就立刻戒了,戒得非常徹底。煙早就不吸了,因為怕得癌。
何鳳山的出現,成為元康信仰轉折的契機。
1996年開始,他經常去何老師家聽課,學習認主學,學習洗大小凈,學念“索勒”(古蘭經短章)。“第一次進清真寺我也很發(fā)憷,自己什么都不會別人不笑話嗎?可當你邁進清真寺的門檻后,你就會感到有一種再也舍不掉的歸屬感。”元康還告訴記者,他把自己的這些感受都寫進了《回族人家》,男二號米紹珩這個人物,就有自己的影子。知識分子走進教門的開始一步是很困難的,他總是不斷地質疑自己:
真主是確實存在的嗎?
天仙每天都跟著你嗎?
世上那么多人,得有多少天仙?
……
在有教門的人看來,這些問題確實很幼稚,但它們的確曾經是困擾他思想的障礙。元康認為,勸一個文化水平比較低的人信教,一般比較容易;但要勸一個知識層次比較高的人入教,往往難得多。米紹珩就是經歷了幾次反復后才堅定了信仰的。而一旦有了信仰,就比其他人更容易自覺。
有一天,元康聽著何老師講課,突然萌發(fā)出一個想法:我能來這里聽課,可是還有那么多的人沒辦法來這里聽課,這樣下去宣教的受眾面總是有限的。曾從事過多年編輯工作的元康馬上意識到,宣教一旦能夠借助媒介,就會成倍地增加效力。——如果寫一部小說,用文學的形式反映教門,讀的人肯定會更多。
這就是《回族人家》最初的萌芽。
直到今天,元康還在為教門寫作。他不光接著寫小說、寫雜文,還自編、自撰、自印創(chuàng)辦了一份叫做《回春》的民報,已經辦了四五期。自己一個人出去跑采訪,一個人編輯,一個人跑印刷,最后又一個人一份份送出去,而且全部自費。“過去一個月三百塊錢,不也挺過來了嗎?現在有點兒錢,就更應該為教門做事。”
話題轉到信仰寫作,元康對《關注》首倡的“信仰語文”這一概念頗多同慨:“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一個新概念。其實信仰文學的傳統(tǒng)自古就有,雖然沒有明確地提出這樣一個概念,但在各種信仰之下,大量優(yōu)秀的作品發(fā)揮著它們的價值。”他認為,今天中國的文學缺乏的正是信仰的筋骨,而回回民族、穆斯林群體的信仰更缺乏文學的表達。信仰文學在世俗的視野中,也許是邊緣化的;但在價值的層面上,卻應該成為旗幟。
元康的理解是:信仰寫作——為信仰寫作、以信仰寫作,它要求寫作者首先必須具備信仰。而信仰的最低標準是:氣節(jié)。既然是信仰寫作,就不能明哲保身、趨炎附勢,就不能做墻頭草、兩面派。有時候,為了成為主流隊伍中的一員,就必須得按照他們的格式去寫作、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事,這就勢必污染信仰寫作的純潔舉意。
“穆斯林文人”:文人更須有行
《回族人家》的命運,和它的作者一樣,一生三起三落,幾經沉浮。
哪個作者不希望心血之作可以面世,接受更多讀者的檢閱?可是對于一個出身民間、選擇了民間立場、又為民間而寫的業(yè)余寫作者,出版談何容易!元康帶著厚厚的書稿,跑了幾家出版社,最后都碰了壁。一家出版社倒是很感興趣,說寫成這樣不容易,基礎很好……可最后還是無果而終。
2004年,《高原》開始連載這部小說,讀者好評如潮??僧吘箍锏某霭嬷芷谔L,一位年邁的鄉(xiāng)老焦急地說:“您這兒再不印出來,我們這輩人就甭指望看到結尾了!”
有人建議元康,不如先設法弄個書號印出來,看看反映如何。元康覺得有道理,就通過天馬圖書公司印了不到兩千冊,在清真寺內部傳閱。
可意想不到的是,一個善良舉意的后面,還要背負接踵而至的毀謗和暗箭。只是因為作者秉筆直書,忠實地記錄了胡同回回的歷史變遷與眾生百態(tài),辛辣的筆觸揭露了族內一些丑惡現象,便有人對作者百般刁難、橫加誣陷了。
對此,元康問心無愧:“一個人對母族最深的愛就是批判她的不足,高喊愛國口號的不一定就真是愛國的。”他認為,批判意識實際上是一個作家血性、責任和道義的體現。面對劣根和不足,一定要敢于表現,敢于揭露。都市回族眾生百態(tài),丑陋的現象是真實的存在,絕不是戴著白帽就是我們的兄弟。——這一點無須避諱。
正因為如此,他在《回族人家》里勇敢地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敗類;也是因為如此,這部書稿后來才經歷了那么多磨難。元康說他在書中批判的那些反面人物都是信仰的背離者,這種批判實際上正是在頌揚信仰的堅守者,所以他覺得他講了真話,寫了真事。對于《穆斯林的葬禮》,他認為那部作品贊美了偉大的愛情,卻把唯一的傳統(tǒng)信仰代表人物韓太太塑造成一個陰暗角色,根本方向發(fā)生了顛倒錯位,所以他不認同。
探尋《回族人家》深處的故事,走進“穆斯林文人”元康的心靈宅院,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信仰寫作者的樸素情懷:“‘穆斯林文人’這個稱謂,是我對自己的期許,更是一種鞭策和警示:做一名穆斯林文人,首先你得有信仰,你得堅守五功,品質要虔誠,要有敬畏心。你怕丟工作,怕丟官,做下了那么多虧折事,你就不怕真主懲罰你么?堅持信仰,哪怕接受許多磨難,比如這本書,你們不給出,我就自己來出。其次,我覺得為人要寬容,要尊重別人,包括地位比你低的人。我做教師的時候,學校的伙房師傅、木工、水工對我都特別親切,我對他們也都是相當尊重,不能因為自己是教員,就瞧不起后勤人員,需要幫的忙一定要幫一把……”
古有“文人無行”一說,今天這四個字似乎已經演變成了一個標準。但喜歡自稱“穆斯林文人”的元康卻始終堅持著這樣的信念:“文人更應該有品行,誠信,厚道,淡泊,不嘩眾取寵。還是那句話:活著,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兒,就該知恩,就得謝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