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福寬
自從離開老家,我便和各種各樣的履歷表打起了交道。每到一個單位,每來一次運動,每過一個歷史時期,每次受到什么處分、表揚,都要認認真真地填寫一次。姓名,性別,年齡,籍貫,文化程度,生平簡歷,家庭成份,政治面貌……甚至祖宗八輩都要抖落出來。在所有這些欄目里,我最喜歡填寫的就是“籍貫”。只要一寫到大廠,我便會想到遼闊的華北大平原,想到新興的縣城,想到樸實的民風(fēng),想到和善的鄉(xiāng)親,想到清真寺里的邦克聲,想到五時不拖的朵斯堤,甚至還會想到流油的京東肉餅,噴香噴香的八大碗……
記得,在我十七歲的時候,我便命定地離開老家向西走去。開始到了北京,后來又到了古都長安,并且根據(jù)國家的決定,在那里生活了一輩子。
幾十年來,我跑了許多地方。從西南貴州的黃果樹瀑布到東北黑龍江的太陽島,從東南海南島的天涯海角到西北新疆的那拉提草原……到處都是肥田沃土,綠水青山。但在我眼里,這些都不是屬于我的,屬于我的還是大廠的土疙瘩,村邊的野草,還有清真寺里那棵六百年的老槐樹。當(dāng)然,我也住過許多高樓大廈,但在我心里,那些都是懸在空中的樓閣,搖搖晃晃,忽忽悠悠。只有到了大廠的土屋里,我的身子才覺得實在,安穩(wěn),也才有了著落。
現(xiàn)在,在我離開老家三十多年以后,我又踏上了這條回歸之路!
汽車離開北京,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飛也似地跑著。過了舉世聞名的大運河,又過了古鎮(zhèn)燕郊,接著便到了夏墊。就在汽車向著東南拐彎的一剎那,我的眼前忽然一亮,我情不自禁地大喊起來:“到了!大廠到了!”
可是,這一眼望不到邊的一馬平川,卻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在我的想象里,它比山青水秀的江南還要美,它是“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天堂草原??!
的確是。
小時候聽人說,這里原來是一片草場。大廠的草場比較大,所以叫大場,后來又改成了大廠;小廠的草場比較小,所以叫小場,后來又改成了小廠。至于別的,就不知道了。
現(xiàn)在,在我闖蕩了祖國的山川河海以后,在我人生的閱歷大大豐富以后,我又把這遠去的記憶揀了起來。既然這里是草場,就一定會有水。可是現(xiàn)在能夠見到的,卻只有縣西南的潮白河、縣東北的鮑丘河了!別的水泥?別的水都消失了!但是當(dāng)時的人們,卻把一個個美好的村名留在了頓亞上,也把一片片美好的風(fēng)光留在人們的想象里。想當(dāng)年,葦子莊的村邊,藍天碧野,蘆葦茂密;北塢的橋頭,小溪環(huán)繞,流水潺潺;大馬莊的周圍,有人打著呼哨揚鞭套馬;河西營的岸上,許多回回兵在揮戈操練……就在這水草豐美的地方,從古至今,不知道招來了多少達官貴人、豪商巨賈。前丞相、后丞相、侯駙馬、王指揮屯都和官家有過來往,邵府、陳府、東彭府、西彭府都有過顯赫的財富地位。甚至,從亮甲臺、威武臺的名字里,還能看到舉著刀槍的士卒的神威!
可以想象,從很早的時候起,便有土著居民在這里繁衍生息。說不定,他們還參加過黃帝誅殺蚩尤的涿鹿之戰(zhàn);也說不定,他們和北京山頂洞人還有過什么來往呢!
正是因為如此,那些跟著皇上馬尾巴跑的老回回也看上了這塊誘人的地方。大約在明朝永樂二年,何氏祖先失兀喇、阿顏沙、阿匝丁率其子輩大火者、二火者、三火者從南京上元縣來到蘆莊一帶;大約在明朝嘉靖年間,海氏祖先海南悉從南京紫金山搬遷到大廠;我的十六世祖馮其睿,也在清末民初,從山東陵縣來到這里。據(jù)說他是個阿訇,他帶來了《古蘭經(jīng)》,也帶來了經(jīng)堂教育山東學(xué)派的教派。
給這片土地帶來吉祥的草原,在我小時候,還能見到它的影子。當(dāng)時,大廠一帶的坑還很多,水也很多。搭眼一看,村中間的禮拜寺坑、村西北的老李家坑、村南頭的南窯坑、村東頭的老吳家坑、啞巴坑,一個個水波蕩漾,清澈見底!給這個聞名遐邇的京東古鎮(zhèn)增添了幾分活力,幾分色彩!特別是村北頭的北海子坑,水汪洋汪洋的,更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dāng)時我真不明白,明明是坑,為什么要叫海呢?后來走的地方多了,我才明白過來。北京的北海、中南海,青海的青海湖,陜西、內(nèi)蒙交界的紅堿淖海,明明都是湖,卻也叫了海。原來,這些地方,當(dāng)年都在蒙元帝國的版圖之內(nèi),蒙古人稱湖為海,于是當(dāng)?shù)厝吮惆衙烧Z和漢語結(jié)合起來,坑也是海,湖也是海,叫來叫去,人們也就習(xí)以為常了。
……汽車飛快地跑著,很快便到了南寺頭、陳辛莊,再走幾步就是我日思夜想的老家了。此時,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上,我再也忍不住,我趕忙讓司機停下來。要說,這里可真是一塊寶地。這里西邊靠著北京,東南挨著天津,東邊可以出渤海,南邊可以走兩廣。南來北往,四通八達,誰知道這里蘊含著多少商機!
我趕忙捧起一把老家的熱土,緊緊地攥在手里。我想,在老回回開墾的這片土地上,在老回回經(jīng)營的這片土地上,在老回回生活的這片土地上,老回回一定會培養(yǎng)出自己的民族驕子!
望著眼前熟悉的村莊,我的心一下子飛到了幾百年前。
清代康熙年前,大馬莊宛家的一個小回回,為了謀生跑到京師,做起了烤肉的買賣。到上個世紀20年代,他的孫子宛玉魁把流動的攤子固定下來,開始坐館經(jīng)商,掛起了“烤肉宛記”的招牌。從此,又經(jīng)過三百多年的不斷努力,終于使烤肉這門技藝不斷豐富、發(fā)展和提高,并獨樹于京都之門!
清代乾隆年前,被后人稱為“駱駝李”的一個年青人在霍各莊村操起駝腳經(jīng)商的行當(dāng)。當(dāng)時,他只有幾把駱駝(一把6峰)。但是,憑著他的聰明才智,很快便發(fā)展起來。后來,又有一個山東回回“挎車李”來到這里。他們從此合作經(jīng)營,到20世紀初,已經(jīng)發(fā)展到有3000多峰駱駝的駱駝商隊。他們穿梭于新疆到黑龍江的廣闊地面上,極大地活躍了各地的商貿(mào)經(jīng)濟。
清末民初,一個叫鐵廣善的年青人,跟著他的父親鐵心泉從大馬莊村走出來,到北京經(jīng)營珠寶行業(yè)。他是商界奇才,他把自己的買賣做到了香港、臺灣、美國,他把中國的珠寶業(yè)托舉到舉世矚目的高度。他積累了巨額財富,人稱“翡翠大王鐵百萬”……。
象這些回族驕子,在京東大廠,何止一個二個、三個五個?又何止治世文臣、帶兵武將?可以說多得很,并且各行都有,百業(yè)齊全!
在汽車再次啟動以后,我再也坐不安穩(wěn)。我癡癡地望著窗外,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又看看那邊,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啊,當(dāng)年的電車道已經(jīng)修起了高速公路,當(dāng)年的土坯房已經(jīng)蓋上了瓦房、小樓,當(dāng)年的二蹬已經(jīng)換成了摩托、轎車,當(dāng)年跑門要飯的已經(jīng)過上了安康的小日子……我高興極了,也學(xué)著年青人的樣子,“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在心里念起來:“一座座新村一行行柳,一片片沃野起高樓。一支支歌兒撩人心,一陣陣春風(fēng)拂枝頭!”
我是在這里培養(yǎng)起來的,也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墒牵瑤资陙?,我卻沒有為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做一點兒實實在在的事,我從心底里感到一種無法彌補的內(nèi)疚。但是,唯一讓我感到一點兒寬慰的是,我通過自己的文學(xué)作品,讓廣大讀者知道了我的故鄉(xiāng)——這個離首都最近的、最美的、也是最富有回回民族色彩的大廠回族自治縣……
啊,大廠!這個生我養(yǎng)我親我愛我的老家,我魯哈里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