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蘭州到臨夏 往臨夏,我是預(yù)備去行醫(yī)的,所以我的全家都從蘭州出發(fā)了,我,妻和孩子。 這一條路線還沒有完成公路,旅行就不得不運用古老的交通工具,我是騎著騾子,妻和孩子則乘在一輛“架窩子”里。這“架窩子”是西北特有的東西,一頂轎子一樣的坐位架在兩匹騾子的身上,那兩匹騾子一前一后地走著,并沒有繩子綁在它們的身上面,所以這是很活動的。當(dāng)走著崎嶇的山道時,照料騾子的腳戶稍一不慎,那“架窩子”就會翻下來,里面的人跟著掉入深谷,生命就瞬間消失了。在西北我會聽到“架窩子”出事的事情,所以這次妻和孩子坐在里面,我很具戒心,遺憾著她們究竟是南方人,不能駕馭騾馬。我的牲口跟在她們后面,每當(dāng)在山上狹道轉(zhuǎn)澗的時候我分外緊張,凝神注視著它的前進,并時時刻刻關(guān)照腳戶們,要他們特別留意。 “放心好了先生,我們趕了幾十年的架窩子,從沒有出過事的。”他們很輕松的作答。 他們都是上年紀的人了,且體格還是那么壯健,每時每刻和牲口競走著,絕不稍稍喘一口氣。 他們路上吃著干饃饃——面粉做成,有的像饅頭,有的類似大餅。 唱著歌頌愛情的山歌,他們是刻苦而富有青春生命力的。我們這次旅行有三個腳戶照料著,他們都是伊斯蘭信徒,戴著白色的號帽,神態(tài)非常自然,他們忠勤職務(wù),信賴真主,他們對一切既不怨尤,也無畏懼的。 我們一路走的捷徑,晚上投宿在小店里,孤燈如豆,牲口寂寞得嚼草,不時發(fā)出長鳴,要不是全家在一起,那種凄涼的味道將令人多傷感啊。 到臨夏去,一定得經(jīng)過大沙溝、小沙溝,那面時常有土匪出沒,刧旅行人的行李財物,有時還將旅客殺死,把尸體拋在深山谷里面。當(dāng)我們行進那個危險地帶,我的心中禁不住興起宗教上的默禱,愿我們能平安到達目的地。沙溝很長,路也不算狹,兩旁都是山,橫面里有一條條小路通道山谷里,假如匪徒突然從橫路里圍出,將旅行人拉進去,立刻就無影無蹤,后面的人距離稍遠,就無從察覺。 通過沙溝,有好些牲口聚中在一起,以壯聲勢,其實我們?nèi)珱]有武器,假如少數(shù)有武器的匪徒出現(xiàn),我們?nèi)匀粺o法抵抗。腳戶說前幾天剛剛發(fā)生劫案,使我更具戒懼,那系在騾子項下的小鈴子播攢作響,我聽來那節(jié)奏非常悲哀。 腳戶安慰我說,山頂上現(xiàn)在有守衛(wèi)的崗兵,并且有軍隊時常巡邏,那是青海的隊伍,土匪們見了很害怕的。 等到我們走出沙溝,重見廣大的景色,村落顯現(xiàn),我們算是離開危險區(qū)了。我告訴妻,她還不知道剛才經(jīng)過的就是沙溝,因此一路上并沒有恐懼的心理。 我們經(jīng)過了嗩吶巴(譯音,今鎖南鎮(zhèn)。編者注),那是信奉伊斯蘭教的蒙古同胞的集中地,俗稱“回回韃子”(東鄉(xiāng)族的來源,多年來史學(xué)界大多都以“蒙古人”為主說。據(jù)《臨夏回族自治州概況——第一章地理環(huán)境第26-27頁東鄉(xiāng)族》“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東鄉(xiāng)族族源觀點趨于一致,東鄉(xiāng)族族源是以中亞撒爾塔人為主,與當(dāng)?shù)鼗?、漢民族逐漸融合而成。”編者注),他們男子都戴著回教式的帽子,留著回教式的胡子,全村男女都整天忙著編制羊毛,染成各種不同的顏色,精美的簡直有點像歐美制的法蘭絨。那些毛織品在西北叫做“褐子”,在蘭州的公職人員都將它們縫成中山裝服,西服和大衣,價便質(zhì)廉,很風(fēng)行一時(據(jù)《臨夏回族自治州概況——第一章地理環(huán)境第26-27頁東鄉(xiāng)族》載“東鄉(xiāng)地名中至今保留著許多以工匠命名的村莊。如免古池【銀匠】、托木池【鐵匠】、阿拉松池【皮匠】、坎遲池【麻匠】、阿婁池【編制匠】、伊哈池【釘碗匠】、毛毛【毛皮制造匠】等,分布集中連片,統(tǒng)由工甲匠大魯花赤管轄。”可想而知,勤勞勇敢智慧的東鄉(xiāng)族人民,在歷史上就具備了精美的紡織業(yè)技術(shù)。編者注)。 到達臨夏,我們先住在一個旅店里。 我們的住宅我這次到臨夏行醫(yī),原是新疆友人阿哈麥提君和旅居臨夏的撒拉友人韓美如君所提議,所以一到那面,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韓君了。 韓君是一位非常熱情和誠篤的正直商人,他對待朋友和宗教一樣的真摯。想到在臨夏時給我的隆厚的友情,我是多么的神往與懷念。 他一見我們來到,高興異常,說房子早給我們租好了,就在回教區(qū)域的八坊——即臨夏南關(guān),他家的貼鄰。 那是一個很清靜整潔的小院落,房主是喇君,他開了一個皮鞋店,自己也是匠人,很和氣,宗教奉行非常誠篤,談風(fēng)很健,對宗教理論尤滔滔不絕。我們住了三間,是連著的,中間作為客室,一邊是臥房,另一邊是廚房。買了一些家具,和西北通行的躺椅之類,一布置一個安靜溫暖的家就建立起來了。 韓君對我們周到極了,送這樣,送那樣,并為我們盛大的洗塵。他不讓我們自己開伙食,每次用餐的時刻就派人來請我們?nèi)⒓?,菜肴每次又是那么豐盛。婉謝不得,這樣一連擾了他好多天。我們太不過意了,無論如何說非自己做飯不可,他笑著說:“那么三天以后吧”,我們只得去繼續(xù)擾他們?nèi)臁?/font> 等到我們自己做飯,韓君夫婦都來參觀了,我和妻合作做菜做飯,并請他們嘗嘗我們的口味。 妻是四川人,做的菜好用辣子,我則用江南的甜燒法,他們認為很好,妻做的醬爆牛肉尤博得贊許。 我們住在八坊里,四周都是宗教氣氛,我經(jīng)常戴著禮拜帽,妻也縫好了黑線的蓋頭帶上。在西北回教人抽紙煙是犯禁條的,臨夏是回教的師范地,當(dāng)然人們絕對禁煙,我的習(xí)慣一時不能隔除,只得在夜闌人靜時,閉著門,關(guān)好窗,悄悄地吸,白天,一下子就屏除了。 院落很靜,有時有許多女孩子來玩,從七八歲到十三四歲,十幾歲的就戴上綠綢制的蓋頭了。房主也有兩個小女孩,很可愛,和藹,我的孩子也很不寂寞,她居然也學(xué)會了一些阿拉伯語的宗教詞句。 沒有誘惑的城市 世間哪有一個城市,像臨夏那樣沒有誘惑性呢? 大夏河的水流是沉默的,臨夏也是靜靜的。 臨夏——古枹罕,這個在歷史上并不怎樣陌生的城市,沒有戲院,沒有妓院,沒有尋常的娛樂場所,街頭看不到一個婦女的影子,沒有一個私娼的存在。 婦女們都用著古老的方式生活著,回教婦女出去大都用面幕,在家庭里,她們也是深藏若虛的。漢人婦女呢,也是受了回教習(xí)俗的影響,她們也安于寂靜了。 在臨夏,我們看到的只是男人們在忙著職業(yè),經(jīng)商或做其它工作。但他們的神態(tài)也異于其它城市的人們,他們在柜臺上下象棋,在茶館里品茗,回教人則忙著五次禮拜,并不將世俗的活動看得太重。 當(dāng)我們過慣了都市的緊張生活,為都市的色彩和聲音誘惑得目眩耳昏,一旦踏入這個城市,理性就會迅速恢復(fù),度著日常的世俗生活,而一種出塵之想,也油然而生了。 我的生命史是一個個激蕩的浪潮,浮沉泅泳,安恬的時刻是異常稀少的,可是在臨夏近一年的生活,卻在十分安恬中度過,行醫(yī),和朋友喝茶和談天,和妻圍爐談詩和往事,和孩子們在日光下嬉戲,這真是神景。 假如幸福的狀態(tài)是平淡和恬靜,那么我們在臨夏的生活確然是幸福的。沒有什么能分去我們的一滴心魂,想到過往的一些人,一些事,也像相隔幾十個世紀似的,是那么模糊而不可信了。 冬夜,圍爐的情調(diào)是那樣適合幸福的小家庭,既是白天,溫煦的陽光照滿庭院,我們大家拿一張?zhí)梢伍e坐著,也會感到幸福像甘露般無言的灑下。 “人生有至樂,冬日及午暄。閑坐當(dāng)薛荔,逸致自蜿蜒。蜿蜒欲何之,悠悠白云間。白云踽踽行,其行豈有心。有心亦沌沌,倏爾遣其行。” 這種情調(diào)的古風(fēng),只有在臨夏的生活中才能寫出,而婉轉(zhuǎn)激蕩的現(xiàn)代詩,在那面是很不易產(chǎn)生的?;氐缴虾_@樣錯綜離奇的都市里,想起臨夏的生活,又是何等飄渺,何等遙遠啊! 醇厚的民情 臨夏民情的醇厚也是那么特殊,那樣令人懷想的。 我的友人和鄰居韓君的熱情醇厚是不必說了,其他的人們給我的印像也是這樣的美好和無暇。 當(dāng)我被邀請到病人家中去診病,那個家庭一定非常恭敬地泡著蓋碗茶,并捧出粉湯一類的食品請你吃。為了宗教的關(guān)系,在非回教人的家里我有理由辭謝掉,而在回教人的家中就決不能推辭的,無論你是吃過了或沒有,你至少總得嘗一些的。要不,他們就會認為你是看不起他們。 駐防在臨夏的馬團長是由青海派來的,他聽到我是一個回教醫(yī)生,他送來了許多面粉和木柴。 我上午在家里看病,下午在城內(nèi)一個藥鋪里應(yīng)診,接觸回漢的廣大民眾,他們都是那樣醇厚樸實的。要不是政治上壓迫過甚,或是有人在肆意挑撥,他們過去間的相互仇殺是不能使人相信的。 這里有一個行政督察專員公署,但由于民間少事,這個機關(guān)就顯得異常清閑。那時的李專員能詩能畫,他既沒有什么事可做,也就以此遣日了。 所謂“干病” 在臨夏漢人同胞里無可諱言很多染有不良嗜好的,可是在八坊回教區(qū)里,人們連紙煙都視為大敵,更無論酒和鴉片了。那面的男人們?nèi)找耘Q蛉鉃槭称?,像手抓羊肉之類,量和質(zhì)都特別豐富,平時有愛服補藥,幾乎個個都精力飽滿,顏色紅潤,他們到蒙藏區(qū)經(jīng)商,往遙遠的都市經(jīng)商,一切艱苦都甘之如飴,而且都是成績斐然的。 至于婦女們,特別是回教婦女們,就和回教男子的體格恰恰相反。她們整天在家里,下了廚房差不多就蹲在炕上,別說運動,就是陽光和新鮮空氣,接觸到的也很不充分(經(jīng)過向長輩們的調(diào)查,確證六十多年前的臨夏八坊婦女的生活圈子確是這樣,其一是虔誠的信仰,其二是對家中長輩和丈夫的順服。——編者)。她們又是那么順從的,所有的情緒無從抒發(fā),只蘊藏在心里,所以特別虛弱而多病。 在那些婦女里面,很多很多患著臨夏人所說的“干病”。 干病是什么? 干病就是肺癆。由于她們的抵抗力薄弱,肺結(jié)核菌就以她們?yōu)閷ο罅恕?/font> 我看到那種現(xiàn)象,就勸她們的丈夫盡可讓她們的生活有所改善,用藥就益發(fā)見功。我真是多么懷念她們的健康,并愿為那些溫良的靈魂祝福。 到臨夏不久,我認識了一個朋友——丁正熙君。他在那面也算是一個機關(guān)的首長,但他沒有一點通常的惡濁氣息,他是誠懇、詼諧而健談的(丁正熙,甘肅臨潭人,四十年代北大學(xué)生,國大代表,民國三十六年曾任臨夏縣國大黨支部書記長。參見【臨夏州少數(shù)民族古籍叢書《張質(zhì)生文集》347頁“……介臨夏縣黨部書記長丁君正熙征序與余”。——編者)。 我一有空就去找他談天。 如果在他的機關(guān)里,我們就圍著爐,喝一種有些怪味的“毛老鷹”茶,如果在飯館里,我們就喝著綠茶,吃著臨夏有名的包子,上下古今地談天。 他說起十幾年前曾和我同住在北平的一個公寓里,知道我是回教人,一直沒有機會談話,直到在臨夏才建立友誼,也真有相見恨晚之感了。 那面有一位張老先生,是漢人中唯一有才學(xué)和聲望的紳士,非常健談,言語率直并帶著粗詞,可是仍不失他的風(fēng)度。我們也是詩友,他一做就是好多首,精力很強。 (張先生,據(jù)考是張質(zhì)生先生,臨夏市人{1878--1958},名建,晚號退叟,書齋名退思堂,清末秀才。先生主要遺作有《退思堂文稿》。——編者) 此外,國立臨夏師范也有兩個朋友,并且是南方人,我們談起江南風(fēng)物,都會色調(diào),恍如隔世了。 宋古董 宋古董,臨夏的一個奇跡。 我從沒有看到過這樣頹廢,這樣懶散的人物,他一天二十四小時恐怕很少離開那張土炕的。桌上永遠是一燈如豆,他精心的將一口鴉片在一張小方洋鉛皮上不斷地滾著。 他那房間很大,滿壁是古代的字畫,滿炕滿桌滿地是古董——從新石器時代一直到清代,琳瑯滿目,卻都不是完整的。 缺著耳的陶尊,鋸了口的宋瓷,搭起來的五彩明瓷,殘了的瓶壁和圭,燒了一個洞的明代栽絨彩氈……到處引起你的注意,而且興起你的慨嘆。(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當(dāng)時臨夏的古文物市場相當(dāng)繁榮,文物珍藏也十分豐富。——編者) 那些古物,和主人宋古董一樣,是頹廢的,懶散,斜倚著或靜臥著,沒有一點興奮地神。 宋古董是臨夏古董界的權(quán)威,他的眼力是有的,過去也有不少精奇東西經(jīng)過他的手。他骨瘦如柴,而雙目炯炯,談起話來俏皮而帶尖刻。 我曾在他那面買了一個乾隆青花器和一只雍正仿明的五彩罐,都按照臨夏習(xí)慣,以銀洋論價。 宋古董現(xiàn)在已逝世了,見過他的人要忘去他那副神色是很難的,這世紀末的象征,頹廢中的頹廢者。 臨夏——中國的麥加 臨夏是被稱為中國的麥加的,那面的回教人奉行儀式是全國之冠了。 回教人雖聚居在城外的南關(guān),而商業(yè)中心在那面,臨夏的最佳建筑物在那面,它是臨夏的最繁榮區(qū)域。 清真寺巍峨而清潔,禮拜者的踴躍也是少見,從很小的孩子到很年邁的老人,當(dāng)喚拜聲悠然震蕩,大家放下了一切去向真主禮贊了。 阿訇們很多德行高超,學(xué)識淵深,有一位尕布阿訇,能將全部《古蘭經(jīng)》很流利的背誦。人們對阿訇的敬禮也超過一切。 八坊曾毀于民國十七年,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回教人仍是富庶的,這完全是由于勤和干練。 禮“爾德”那天,新舊派別的回教人一起聚禮郊外,五六萬人集中著,蔚為大觀。 在臨夏的美國基督教傳教士印了好多專勸回教人改宗耶教的小冊子,那工作真是徒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