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中土地上,雞鴨牛犬遍地走,卻很少養(yǎng)羊。西出秦嶺,北涉渭原,天地漸趨蒼涼,羊才漸漸地稠了起來。物稀為貴,味異乃鮮,于是,西安的“羊肉泡”便頗有名氣。長街深巷,五味飄浮,行人老遠就能嗅出它的特殊味道。
吃羊肉泡的頭道工序是餐者親自掰餅子。巴掌大幾個死面餅,瓷實柔韌,須撕扯得小于苞谷粒兒那樣勻溜,濃鮮的羊湯汁兒才能透徹地入進去。死面餅?zāi)枪勺铀绖旁诹一饾L湯里耐煮受泡,形成的軟硬與韌度正與熟透的羊肉相般配。
餅子筋道,掰起來實在煩人,可又搪塞不得。爐膛前掌瓢的大師傅搭眼一掃掰上來的碎餅,便知道這一碗的主兒是不是羊肉泡館子的??汀4髱煾凳值椎幕鹧婧龅剀f起、猛個兒又被大炒瓢捂將下去,滿堂撲閃撲閃的紅光里,左右鄰桌先到的美食家已是狼吞虎咽、“呼嚕?!钡爻云饋砹耍氵€咽著唾沫可勁地撕餅子,這對一個輕易不動葷的人來說,是一種怎樣的刺激和誘惑噢……
羊肉片勻薄平展,紋絡(luò)如繡;粉絲細長,溜亮若冰絲;翠嫩的香菜蒜苗撒于堆砌如雪的泡饃頂部,熱氣裊娜,似白云過山。碗側(cè)置一兩寸圓碟,少半邊是艷紅的辣醬,多半邊是黃燦燦的糖蒜。小圓碟那冷冷的色調(diào),襯托得從旺火中擎出的“羊肉泡”更加香洌撩人。偌大個館子里,每人面前一碗、一碟、一雙竹筷;碗是粗瓷大碗,厚重不下半斤,關(guān)中人沒見過海,卻又自認為這樣的瓷碗不亞于海,故稱曰“海碗”;邊上小小的碟兒,載金馱紅,活像是駛向大海的一葉小舟。海碗厚重,館子里便沒有一個人擎碗而食。海碗篤定地蹲于桌上,路人乍進館子,一搭眼看不見人,因為碗比人頭還大,饃比海碗更高,人被隱遮于幕后了。
定睛細看,這才發(fā)現(xiàn)食者無不紅光滿面,熱汗淋漓。于是,寒九嚴冬便成為進食的最佳時令。長此以往,無形中又顯露出兩條界限:一是負重進城的莊稼漢最為相宜,自掰自食,揮灑自如,大吃大嚼,一海碗就是結(jié)結(jié)實實一頓飯,一天能有此一頓,足矣。二是女同胞望而卻步,莫敢問津。一只海碗從紅光閃爍、熱浪起伏里悠悠然馱來一座肉饃之山,她們難以下箸,羞于啟齒,深恐失雅失態(tài)。故而,常見男子漢在館子里揮汗,妻子則鋪一方手絹坐在門外屋檐下耐心等待,含笑不語,嫻靜如水。
作為口語,“羊肉泡”后邊是略去一個“饃”字的,省簡一字,也是另有寓意。過去鄉(xiāng)村窮,鄉(xiāng)下人進城,節(jié)省出一碗羊肉湯的錢,卻是怎么也續(xù)不上買白面餅的錢了;所以進城時,布腰帶里總是纏裹著自己家里的苞谷面饃,橙黃似金,冰凍如砣(知識分子稱曰“簡易砣”)。爐膛前的大師傅一瞅見這樣的饃塊,心里不好受,炮制之時,調(diào)料與火候反倒是愈益仔細、格外留神。揮動炒瓢,細碎的饃花自噗噗火焰里上扔三尺高,躥起翻覆于空中,下跌回落于瓢里,一星兒也不外撒;端上桌來,味道并不遜于白面饃餅。有砣如此,也難怪村野間的男女老幼,將其尊稱為“皇上饃”。
“皇上”者,帝王也;帝王至尊,憑空調(diào)侃可是不行的。據(jù)說,五代末年,趙匡胤潦倒流落于長安,饑餓難忍時,只好低下頭向一家燒餅鋪乞討,店主可憐他,將幾天前剩下的兩個半燒餅給了他;擱了幾天的燒餅比磚頭還硬,趙匡胤死活咬不動。這時,不遠處一家肉鋪的香氣飄了過來,趙匡胤走上前去,乞討了一碗滾燙的羊肉湯,把干硬的燒餅掰成小塊兒泡了進去。沒想到羊湯入進碎餅,簡直是香不可言,吃得尚未發(fā)跡的趙匡胤通體冒汗、神采奕奕。直到坐進金鑾寶殿之后,他還念叨過長安城里的羊肉泡饃。而今的“羊肉泡”所獨家使用的死面餅,即由“皇上饃”演進而來。
誕生于困境里的“羊肉泡”,不僅僅是別成滋味,尤其是下肚之后所意想不到的那股子后勁兒——
日暮時分,推車挑擔之人出城返鄉(xiāng),朔風凜凜,雪野茫茫,轉(zhuǎn)眼間出城已十多里地。“阿嗚!”胸腔里冷不防暈騰騰地泛上一個飽嗝,香暖辛烈,豐腴不膩,將山野間五谷、嫩草、肥羊之美質(zhì)與精髓一股腦兒地翻涌起來了……天地菁華所釀成的飽嗝多矣,此飽嗝毫無疑問是“冠軍”。
飽嗝落處,清曠的雪野上突然回蕩起剛勁激越的秦腔:
激惱了王震公堂坐,開言叫聲李慶若:
你的兒秋江闖大禍,屢搶民女罪惡多。
你今不責你兒過,更比你兒惡得多——
咆哮公堂有罪過,打死你豁出來把頭割!
理直氣壯我公堂坐,秉公而斷辨善惡……
遠處聽到者,婦孺皆知,這是折子戲《打鎮(zhèn)臺》里的一節(jié)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