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2月10日，烏魯木齊市人大常委會通過了一部地方性法規(guī)，禁止在烏市內(nèi)公共場所穿戴蒙面罩袍。盡管還有待自治區(qū)人大常委會審批后才能正式頒行，但考慮到當?shù)啬壳皣谰闹伟残蝿?，當是板上釘釘之事。毫無疑問，這一法規(guī)在全社會引發(fā)了廣泛關注與討論，就筆者所見而言，大部分人是贊同的，但亦有反對和質疑的聲音，理由主要是禁令涉嫌侵犯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以及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等等。首先筆者必須表明態(tài)度，對于這一法規(guī)，我個人也是十分支持的。但我期待立法機關在當下和將來做出這樣的規(guī)定時，可以做得足夠漂亮;雖然任何一項政策或法律都無法令所有人滿意，但漂亮的工作可以使政策與法律的可接受性達最大。

　　任何一項政策與法令，若涉及到限制公民的某項權利，必然首先須具有目的上的正當性，也就是欲保護或發(fā)展某種公共價值。對于這一禁令，筆者尚未查到文本，竊以為應當是為了維護公共安全。若如此，公共安全當然是一項重要價值，但基于此而限制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就必須做好調(diào)查論證，證明蒙面罩袍與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有關。這項工作看似不難，但實際也不容易，就近年來各地發(fā)生的一些暴恐案件來看，很多并未出現(xiàn)蒙面罩袍;如果因此導致給某一群體貼標簽，實在有違初衷。

　　這方面，歐洲一些國家“頭巾禁令”的經(jīng)驗十分有益。法國政府的理由是，蒙面罩袍壓制了婦女的自由，使之被隔離、孤立而難以融入社會，破壞了法國憲法保障的自由價值;比利時政府的理由是蒙面罩袍違背法治原則，阻礙社會融合;德國的一些州政府也基于類似理由出臺了相關禁令。從這些例子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公共安全并不是他們禁止公共場合穿戴蒙面罩袍的主要理由，這固然和上述國家的治安狀況有關，但仍值得我們學習借鑒：

　　1、以平等、自由等作為“罩袍禁令”的價值基礎，比公共安全更加妥當、周全。如前所述，暴恐活動與蒙面罩袍之間的關系需要論證，不能因為有宗教極端分子穿了蒙面罩袍，就認為穿蒙面罩袍的都是宗教極端分子;公民如果基于某種保守的教義而穿著蒙面罩袍，只要沒有實施危害行為，就應當寬容和允許;政府可以提“極端分子”，卻不宜提“極端教義”，因為這涉及到公權力進行宗教判斷，可能違背政教分離的原則。因此，將蒙面罩袍與宗教極端分子直接劃上等號，進而與危害公共安全聯(lián)系在一起，雖在特定背景下無甚問題，但確實要經(jīng)受不小的推敲和質疑。

　　若以維護平等和自由為立法理由，則相對平順得多。此二者既是我國憲法確認和保障的重要價值，也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的主要內(nèi)容，相比于公共安全，蒙面罩袍對此二者的違背更顯而易見和難以反駁：為何婦女就要被罩起來而男人就不用?婦女被罩起來，人身自由難道不會受妨礙?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除了平等和自由，人格尊嚴也是一個合適的切入點。而參照一些歐洲國家的解釋，孤立和隔離婦女會導致其難以參加公共生活，破壞民主價值，同樣是一個不錯的思路。

　　這樣處理的另一好處，是避免將一些主張、堅持罩袍蒙面的信教群體與暴恐行為聯(lián)系起來，減少爭議。在此筆者舉一個親身經(jīng)歷的例子來說明，并非刻意針對：一次學術會議上，一位專家在發(fā)言中不慎說了類似“某某極端教派”的話，在場的一位同志立即提出抗議，說該教派并非都是極端分子，同樣有許多溫和善良的信眾，其教義也并非教導極端行為。最后，發(fā)言人意識到自己的話語傷害到了他人的宗教情感，真誠道歉，一場誤會遂得以化解。但當下，對于很多社會公眾，確有一種印象：蒙面罩袍是特定教派的標志。但是否有人思考過，實施暴恐行為的，是不是都是某一教派的信徒?促使他們實施暴恐行為的誘因，固然有宗教，但是不是只是宗教?有沒有政治、經(jīng)濟等其他方面的被忽視的原因?或者宗教是不是根本原因?答案若是否定的，那么斷然將暴恐行為和蒙面罩袍關聯(lián)，的確會“誤傷”無辜。

　　2、即便不以保障公共安全為目的，在公共場所禁止蒙面罩袍，也完全可以理直氣壯。蒙面罩袍代表某種特定的宗教，如果出現(xiàn)在諸如政府機關或公立學校中，將違背政教分離原則;如果出現(xiàn)在其他公共場合，可能對非信眾(不信教者、信他教者)造成心理壓力，本質在于，某些宗教實踐，突破了公域與私域之間的界限，而根據(jù)我國的宗教政策與憲法精神，宗教信仰應當是一件私人事務，這就意味著公權力不能侵入私域妨礙宗教信仰自由，但宗教信仰自由同樣也不能突破界限進入公域。這里的私域，主要是信徒的家庭，以及教會;這也就要求立法者在立法時，不應“一刀切”，要清晰、妥當?shù)匾?guī)定適用范圍。

　　誠如劉作翔教授所言，要區(qū)分宗教信仰在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中的界限，在公共生活中，限制宗教的介入，旨在于保護每個人的宗教信仰自由，防止對別人的宗教信仰造成壓迫;在私人生活中，每個人可以充分享受自己的宗教信仰自由。

　　在此，筆者再舉一個或許不恰當?shù)睦右宰黝惐龋喝擞羞x擇衣著的自由，但如果穿著帶有明顯性暗示標志的衣物，是可能被判定對身邊的人構成性騷擾的。由此可見，穿什么衣服，并非完全不關他人的事。

　　3、最后，如上處理的另一個好處在于，若想把這一規(guī)定推廣到更大的范圍，尤其是非暴恐行為的直接受害地區(qū)，或潛在受威脅地區(qū)，無疑更加順理成章。

　　其實早在今年九月，南方某高校軍訓時，一名信仰宗教的女生堅持要戴頭巾，而負責軍訓的教官則堅決要求其取下，于是雙方發(fā)生了爭論。

　　女生說：“憲法規(guī)定保護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

　　教官答道：“憲法不允許你穿迷彩服戴頭巾!”

　　希望我們的政府在今后遇到同樣的質問時，更夠回答得更好。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