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清真網 時間:2015-02-03 點擊:點擊:
母親那時剛返了城。她回到了朝思夜想的城市。
天光微明的清早,她把辮子的每根發(fā)絲梳得理理順順,抹上香噴噴的雪花膏,穿好前夜洗了又洗的白制服,一路哼著“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啰喂”的小調,通身清香地盛開在回民飯店的柜臺前。
母親那時是一名快樂的收款員。
飯店門口,顧客已排了老長,對道都滿滿的。母親麻利地接過一張張被捏出了皺紋和汗?jié)竦牧沐X,兌換成各色小票,看著他們心滿意足地換來黃瑩瑩蓬松松的大果子、豆香陣陣的漿子和起層無數的油鹽燒餅。
一個小伙子像是加了塞兒。
他從兜里悄悄抓出一把香煙,從窗口遞了進來,羞赧地不抬頭。母親微微一笑,把票給了他,沒有像今天的火車站售票員一樣,狠叨叨地將他驅逐。小伙子是坡上老巴奪卷煙廠的,一宿夜班下來,眼圈黑黑的。他每次只買兩根大果子,裝上了就飛鴨子一樣往廠里跑,都不能消消停停地坐下來。別人一買就是三斤五斤的,盛走滿滿一盆;他若來了,也在后邊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著,不知要何時才能吃上這口果子。
只要收款員愿意,顧客是不挑理的。那時人們的心,和美好的八十年代一樣淳厚而寬容。
母親的回民家庭里,沒有吸煙的習慣。那把帶著俄羅斯風味的卷煙,被母親收工以后,分給了幾個店伙計。從此他們都搶著幫母親擦地。
太陽升起來了?;▓@街坡下,低矮的新發(fā)屯沐浴在白亮亮的光澤里。
站了一個早晨的母親,抻了抻腰背,細細地洗濯起雙手。她在這個柜臺收了七八年的款,辭了工,又做小吃買賣,跟零錢一直打著交道。她總恐嚇我說:“世界上最臟的就是錢,摸完了一定得洗手?!?
中午飯口到時,母親又是一身潔白站在柜前,身上無一星油斑。饑腸轆轆的顧客洶涌而至,店鋪里涌動著酷夏一般的熱流。
水爆肚溜胸口扒肉條燒子蓋。半斤蒸餃兩屜燒賣。
翻來覆去就那么幾樣的老回回菜,蒙受著遠近百姓無比的癡迷。老主顧里,漢民多于回民,來得久了,回回事都懂個大概,牛羊肉也都吃得慣了。
點得最多的,算是羊湯。
東北飯館的羊湯,用料沒那么精細,都是心肝肚肺一類的余料,不比在家里做事,一定用好肉。但就是這一碗雜碎,已然使食客情不能已。湯出鍋時,白白的蒸汽撲滿了灶房,濃香漾到了大堂去?;镉嬅钪瑢⑷榘咨臏瓭策M一只只張著大口的青花瓷碗里,托盤一盛,晃晃悠悠就送上了桌。
我至今無法想象,一碗如牛奶一樣白旺旺的羊湯,該是多么誘人!自幼及大,走南闖北,我所見過的羊湯,都是清湯清水,間或也有泛著乳黃色磷脂的,卻從未見過牛奶一樣白的。一再跟母親確認:“真是牛奶一樣白?”母親一臉平靜,說:“那是老輩的手藝?!?
老飯館,確有深不可測的手藝。
在八十年代初的哈爾濱,國營或大集體的清真飯店屈指可數。自太平橋至秋林廣闊的一片地界,唯新發(fā)回民飯店這一家。絕活好幾手,最有名的當屬燒餅,層層帶油鹽?,F(xiàn)在還有人說,真懷念那時于師傅打的油鹽燒餅,不用就菜,干吃就能吃好幾個。這于師傅,便是我的姥姥。據說姥姥做面案兒,一百斤面必放八斤油,打出的餅子一般大小,比模子打的還圓。有質檢人員來突襲,挨個過秤,次次贊不絕口,說這么好的燒餅,哈爾濱沒有第二家。人一走,飯店主任就說:“于師傅,這幾天少用點油吧?!惫⒅钡睦牙巡痪o不慢地說:“他來我也用這些油,他不來我也用這些油,不就是這么要求的么!”
那時的回民飯店,要求半數以上員工須是回民。不單主任、灶師傅,連端菜的服務員也得是,馬虎不得。這根基大抵太牢了,母親后來領著年幼的我下館子,進門總是四下搜查,見壁上有都瓦,才肯坐,再問主人貴姓。有的滿口喊著“是回民是回民”,可一報姓氏,母親覺得陌生,不像老回回姓,轉身扯著我就走了。
不是回回多事,是世道變得太快!趕等近兩年,已不圖老板定是回民,只要上灶師傅是,出來見個面,說句暗號能對上,這飯也就皺著眉頭吃了。
一次,我與母親逛到一家糕點鋪,見門上有清真字樣,就進去要稱點什么。店主是個女的,幾句話,氣息就不大對勁。我與母親暗暗相覷。
母親問:“多斯提兒?”
她翻翻白眼。
再問一遍,還是裝沒聽見。母親急了,扯了嗓門嚷道:“你是回民么!”
那女的也急了,五官聚攏在一起據理力爭:“純回子,我們一家都是純回子!”
我們奪門而逃。
又一次,我在北京餓昏了頭,見大柵欄胡同深處有家面館,門臉儼如西北,藍招牌左右兩個底角,注著小小的清真二字,就進去點。主人迎出來,我本未疑心,只是受母親傳染本能地問了句貴姓,抬頭瞧瞧面孔,就覺得不妙。問是清真么,答說怎么不是。我瞪了他一眼,跳出門外再一細看招牌,左下角確是一個清字,可右下角——竟仍是一個清字!
原來是家“清清飯店”。
這樣的窘遇,在三十年前新發(fā)回民飯店的員工看來,分明天方夜譚。母親追溯得愈多,
我愈是覺得那個逝去的年代,神奇而遙遠。
母親說,那時要求服務員,不許戴戒指,不許摳鼻子撓耳朵,要勤剪指甲勤洗手(這似乎理所當然)。還有一條:端盤子,大拇指頭要高高翹起來,不能碰到菜盤的沿兒上。
回民家庭長大的青年們,謹嚴地做到了一切。那是多么貧瘠而粗糙的八十年代初期啊,可清潔的尊嚴,被徹底地實踐了。
每日打烊前,年輕的店員都要打掃衛(wèi)生,不是抹抹桌子拖拖地了事,而是要蹲下來把每張木桌鐵凳的撐子,擦拭得一塵不染;水磨石地面上的白牙石子兒,要蹭得潔白如雪,光亮可鑒。母親說她那時從沒覺得是在擦公家的地,若哪里沒擦到,就像自個兒身子沒洗干凈一樣難受。小小的飯店就這么出了名,全區(qū)的同行都來參觀,來往顧客沒人不夸回民的干凈。
突然有一天,主任要找母親談話。
母親心說,完了。此前她剛闖了一樁禍。那是一個春天,長寒的大地復蘇了,倉庫里有一袋放了一冬的土豆,眼瞅就要發(fā)芽。有人說,扔了吧。母親從小受姥姥的教育,固執(zhí)地認定浪費可恥,于是阻攔說:“別扔,我給你們做拔絲土豆吧!”
母親講這段時,我哈哈直笑:“那個菜不是拔絲地瓜么,怎么,土豆也能掛漿???”
母親一瞪眼:“土豆怎么就掛不了漿!”她的目光柔和了下來,“小時候看人家孩子嘣爆米花,饞得要命,咱家買不起苞米,你姥姥抓了一把黃豆,不也噼里啪啦給我們爆出花來了!”
她顯然找到了懷想的狀態(tài),停不住了,音色儼然變成了那個扎小辮的少女,洪亮地模擬著:“都伸手,刮皮兒啊!”
伙計們七手八腳地把麻袋拖出來,抓了兩角一抖,碩大的土豆呼啦啦散了一地。被剝下的皮子,散發(fā)著青澀的氣息,滿滿一大盆土豆改頭換面。
灶房里的母親早就迫不及待了。她戴上老師傅才能戴的大圍裙,擼胳膊挽袖子,操起大勺就開始掂。白砂糖跳進油鍋,熬成了油汪汪的糖漿,給光著身子的土豆塊兒穿上了油晶晶的盛裝。母親手腕一抖,金亮金亮的土豆盛了上尖兒一盆。
誰也沒料到,天天收款的母親還會這一手;誰也不知道,因我的姥爺無常早,姥姥長年做面案兒,沒白沒黑的,懂事的母親八歲便登灶臺,給一家六口做飯。
母親得意地說:“瞅瞅,絲掛上沒?”
年輕的伙伴們眼睛都直了,密密地圍了一圈,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著。出來了!出來了!濃稠的糖漿變成無數條金黃色的絲線,越抽越細,越拔越長,暗淡的小圓桌頓時金光耀眼。一個淘氣的小伙子高叫著持續(xù)拉扯,一直拉到了兩米開外,那線竟還沒有斷!大家興奮地顧不上吃,沖著母親咵咵鼓起掌來。沉悶的小店,迎來了最沸騰的時光。
誰承想,隊伍中出現(xiàn)了叛徒。有人告密了。
第二天,主任見油少了半瓶,臉拉得比茄子還長。他把大家集合起來,厲聲厲色地吼道:“說,誰讓你們做的!”
誰也不敢抬頭。母親一個箭步站出來:“跟他們沒關系,是我做的!油是費了點兒,可是那些土豆做出來就吃了,不做出來,不也浪費了么!”那股犟勁,簡直和當年的姥姥如出一轍。
主任眨了眨眼,把大家解散了,只留下母親。不想,卻改了和善的語吻說:“小尹子,把你調到后廚來,你樂意不樂意?”
母親一愣。那年月,上灶是實打實的手藝活兒,都是摔打多年的老師傅在把持。前臺的小青年,平常根本靠不上前。母親才知道,自己偷做土豆的事,被馬師傅知道了。
這馬師傅,可不是等閑之輩。人稱老馬太太,一口聲壯氣高的關里腔,先前同姥姥就是同事,姥姥退了,她還在灶上,小胳膊干瘦干瘦,一只手抓起大勺就哐哐掂起來,直掂得菜肴翻騰,火花高濺,再看大勺里的菜,竟同時炒了四份。她包餃子,兩只手分別按劑子,一根搟面杖能搟出兩張皮。店里店外,無人不佩服。顧客來了,見馬師傅在灶上,就低低提示:“今兒咱點倆好菜”;若發(fā)現(xiàn)不是馬師傅,而是蔡師傅,顧客寧可走掉,下次再來。
一身絕技,多年不傳人,唯獨相中了母親。馬師傅說,這小尹子干凈利索,眼里有活,還闖世,老師傅不在敢動火,是塊學回回菜的好料。
我常想,若是母親當年得了馬師傅的真?zhèn)?,往后自己開了店,一準名揚全城。可就是這個眾人羨慕的差事,母親竟把它謝絕了。那時候沒有幫廚,肉料進來了,上灶的自己拾掇。母親眼見過馬師傅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是一大盆子的牛肚羊肚,血糊糊臭烘烘的一大堆,清清的一盆水那么快就變成了腥黃色。母親一嘔,連忙退了出來。而那馬師傅,也是好干凈、要臉面的老太太,洗起這肚子來,卻是眉頭都沒有皺一皺。
回回常說,以水為凈。再臟的東西,只要有了水,就能把它變干凈。多少面孔也都這么洗出來了,多少顆心也都這么捧出來了,多少碗白白的羊湯,也都這么煮出來了。
藍藍的布幌子,帶著傷懷的氣息在風中漸漸靜止。
三十年后,當我意識到母親并不經意的講述中,除了誘人的美食,還藏著那么多今世不在的品性與情誼之后,我?guī)缀跏求@慌失措地奔跑在故鄉(xiāng),在那被世人常以粗野相論的新發(fā)屯,在那陡坡之下一洼開闊明亮的平地,尋找母親青年時代堅守過的故地。然而,那老店的原址,已屹立起一幢寫字樓,連街邊新易的那處店面,也在街區(qū)改造中,不知去處。
想起那碗我從未見過,但仿佛就在面前冒著騰騰熱氣、散發(fā)著濃濃肉香的奶白的羊湯,心中滿是悵然?!澳銈兊难驕降资窃趺醋龅模俊蔽也恢挂淮螞_動地追著母親問,“沒有增白劑,不加牛奶,甚至不用骨頭熬,不用油煎——它怎么可能就那么白那么白!”
母親沉沉地嘆了口氣:“這絕招我們誰也沒有學下來,要問只能去問你馬姥了,飯店的老人就剩她一位了?!瘪R姥!我猛然一驚,母親說的是馬師傅啊,那個一只手把裝著四份菜的大勺掂得火花高濺、把一堆堆牛肚羊肚洗得干干爽爽的老太太!三十年了,母親都像她當年一樣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