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2015-04-03 點擊:點擊:
最初“清真”的概念
清真飲食是一個世俗范疇的概念。用文學這樣一個傾向于精神層面的話語系統(tǒng)對清真飲食進行解說,這大概是一個略顯奇怪,卻可能有些意思、亦是易被忽略的一個視角。
中國穆斯林并沒把飲食看得有天那么大,但在極大程度上,我們自古以來在中華這塊土地上生息立足,正是以鮮明獨異的清真飲食特點確立自己的民族自覺意識,確立自己的歸屬感、存在感。特別是,對于像我這樣一個成長于東北文化圈中的散居區(qū)回民來說,對本民族的認識和情感的建構歷程中,吃,幾乎成了最重要的一個渠道。比如,從幼兒園開始,全園永遠只有我一個人需要帶飯,每天都要在其他小朋友的大肉包子的包圍中,獨自躲在角落里,捧著母親給我?guī)У男★埡?。這樣的情景被我寫進了散文《雕花的門》;又如,在哈爾濱,清真飯店有掛藍布幌兒的習慣,而漢民飯店則掛紅幌兒。當饑腸轆轆的回民,終于看到遠處有一個孤獨的藍幌子在風中飄動,他們會固執(zhí)地認定,那里就是自己的家;及至社交生活愈加擴大的圍場里,清真飲食更是成了穆斯林區(qū)別于他者的首要標志,成為了某種文明自衛(wèi)的屏障。這些情況無疑是客觀存在的,也是無可厚非的。
“清真”良善的追求
但一種潛在的危險似乎從未引起這個民族足夠真誠的注意:如果我們這個民族對自我身份的識別,把“吃”作為了最為首要的操守,那并不是這個民族的優(yōu)點,相反是它的局限;如果一個千年孤獨的民族留給這個國家的印象,第一個跳出來的關鍵詞就是“吃”,那并不是這個民族的驕傲,相反是它的羞恥;如果我們對朋友、對人的判斷和評價,僅僅用他是不是吃清真,或是在內部話語中用他是不是嚴格遵循了清真的標準來度量,那也并不是這個民族的高尚和聰慧,相反是他的短視和狹隘。當我們如此自戀地把自視干凈的飲食高高舉過頭頂,恨不得告訴全世界只有我們吃得最干凈的時候,我們卻常常忽略:除了吃,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人的生存還應該需要什么,伊斯蘭的終極意義是什么,清真二字的真諦又是什么。在我看來,對良善的追求,對正義的捍衛(wèi),對人類道德底線的在意,對他者文明的尊重,對弱者的關懷,對底層的偏愛,對心靈尊嚴的呵護,對美及詩意的尋找,是遠比苛求于清真飲食的重要性、合法性、安全性更為迫切緊要的方向。應該有勇氣承認,擺在我們面前的尷尬困境是,越來越多吃得無比清真的人們,正在心口不一地表演,正在唯利是圖地鉆營,正在歧視和欺凌弱者,正在對遙遠于自己的災難與戰(zhàn)爭無動于衷。但相反,還有這樣一種人,可能他并不是一個嘴把得很牢的回民,但他可能在酩酊大醉之后去幫助路邊的一個流浪漢打跑欺負他的惡霸;他也有可能連五功是什么都說不全,但當有人讓他拿出錢財去支援困難中的人時卻從未含糊;當然,他更有可能是一個非穆斯林,他碰巧極其厭惡牛羊肉的膻味,永遠都是滿口塞著大肉,大油在嘴邊淌著,他吃的全是不清真的食品,但只有他,在巴勒斯坦的母親流離失所、老人孩子被殺戮的鏡頭前哭得一塌糊涂并拍案而起,大罵一聲“以色列我操你媽”,也只有他,在“穆斯林”、“小白帽”、“面紗”這樣一些向善的詞匯卻在被無辜地潑上臟水的時候,愿意在微博上說上那么兩句公道話。我想問,你愿意選擇誰做你的朋友呢?在我看來,沒有什么比靈魂的清真更讓我感到親切和感動,更能讓我體會“多斯提”的真正意味。
“清真”干凈的文化
在穆斯林的輿論生存環(huán)境面臨空前窘迫的時代,我們都在說,要樹立穆斯林的對外文化形象,要傳遞正能量,于是很多人都在急于表達這樣的聲音:我們是一群吃清真的人,我們有高貴的信仰,我們是跟你們不一樣的人;可我恰恰覺得,我們應該告訴別人的不該是我們和你多么多么不一樣,而是多么多么的一樣:我們都熱愛正義,心存敬畏,都那么善良,都那么樂于助人,我們都是心靈干凈的人。強調人類的共性,遠比強調差異和禁忌更重要,即使一定要將人進行區(qū)分,也絕不是看他吃什么,而是要看他想什么,做什么,追求什么。可是在今天,穆斯林民族的所思所想所信所仰的深層心理素質和文明內核,正在被一個肥頭大耳的“吃”字所代表的表層符號而嚴重地遮蔽和曲解著。人們只看到了拉面小伙子的白帽,卻根本不知道他為什么在炎熱的齋月干那么重的活,卻古怪地一天不吃不喝;人們一邊無比癡迷應接不暇的清真小吃,卻一邊在穆斯林三個字在媒體中受到不公正報道的時候,也跟著在茶余飯后挖苦幾句——原來我們從來不好意思承認:我們的心情是那么地沉默,我們的背影是那么地孤寂,我們的訴求是那么地羸弱,我們的夢想是那么地使人們覺得毫不重要,我們在這個信息膨脹的時代,卻悲哀地從未獲得過表達的權利。
大家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一言以敝,這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有太多經商逐利的實用主義者,而太缺少仰望星光、心懷夢想的理想主義者;有太多低頭犁地從不抬頭的老笨牛,而太缺少擦亮慧眼、瞭望路標的引路人;有太多自己不做不說話,別人一做就開罵的爛舌頭,而太缺少為民族利益啼血高呼的意見領袖。
誰來完成這樣的使命呢?我的答案是:作家。
作家是一個民族的長子,是一個民族歷史的記錄者,時代的深思者,心情的表達者。一個沒有優(yōu)秀作家群體的民族注定是悲劇性的;一個不熱愛文學、不重視文化的民族注定是短視的,走不長遠的,是注定要被歷史淹沒和拋棄的。一個切糕攤,它的影響跑不出一條街;一個拉面館,它的影響跑不出一個小區(qū);一個穆斯林企業(yè),它的影響跑不出一方地域;一座清真寺,它的影響跑不出一個城市——但是,一部經典的文學作品(抑或類似意義上的影視作品),它的影響卻完全可以穿越時間,穿越地域,穿越民族,穿越國界,帶著穆斯林民族的善愿,帶著信仰者的深層密碼,走向無法估量的受眾之群,溫暖懷疑的內心,糾正片面的認識,把清真除飲食之外的更多意涵,傳達向遼闊無邊的天地。
我也想告訴大家,實際上,盡管你們從未關心,從未鼓掌,但我們的很多穆斯林寫作者,已經早把你們熟悉和感動的有關清真飲食的故事,寫進了他們的文學。石舒清的小說《清水里的刀子》、阿慧散文的《羊來羊去》都曾借動物與人的密切關系,表達清潔與悲憫情懷;馬忠靜的小說《馬琳,馬琳》干脆寫到一個時尚女孩愛上拉面小伙的故事;更讓我感動的是已故東北老作家韓統(tǒng)良,我是最近才讀到他的中篇小說《血液》:一個離鄉(xiāng)在外的回民工人在打井隊的工友們吃餃子之時,一個人把棉衣脫了擋在架子上,怕被大伙看見,獨自一個人啃起凍餅來。我讀了這一段描寫,是熱淚盈眶的。它寫出了回民在與其他民族并肩報效家國的同時,所獨自擔當?shù)囊环蓦[忍,一份重量。如果時間允許,我也可以講講我的創(chuàng)作體會,我在《三姓街大院的流年碎片》《口到的油香》等一些散文作品中都寫到了有關清真飲食的溫暖與憂傷,特別是散文《奶白的羊湯》,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觸及了清真飲食在今天的尷尬處境,對遙遠逝去的大集體回民飯店的嚴謹與清潔表達了深深的懷念。我原本以為回回味這樣濃重、語言多有棱角的一篇小文,不適合發(fā)表在公開刊物,只能供回民讀者自己意淫一下罷了,沒想到,作品不但一字未改地發(fā)表在《北方文學》,又被一字未改地轉載于《散文選刊》,就在昨天,我又剛剛接到了這個作品獲得一個比較重要的文學獎項的通知——我想說明的是,我們太喜歡自己把手腳綁起來,卻又莫名其妙地把路過的人都當成虐待狂;我們總是把輿論環(huán)境想象得無比敵視,以致緘口不語,畏首畏尾,卻并不敢相信,一切心懷善意的非穆斯林朋友,正在敞開著博大的襟懷,期待著你講述回回民族最真實、最陌生的心事。因此,請讓我們開始關注文學,開始尊重作家,讓清真進入文學,讓文學解說清真,讓更多人知道一個被冷淡了的事實:清真不只是吃的代名詞,而是一種清潔的精神,一種真誠的信守,一種愛的本能,一種美的氣質。
在這里我還想說,基于與穆斯林作家的密切關系,我看到了太多傾盡全力為民族書寫,卻往往忍受清貧、獨守寂寞的案例,最為悲哀的是,他們寫出了那么好的作品,竟然不能獲得本民族讀者的微薄支持,哪怕只是憐憫般的垂讀。當他們在勢利奸詐的出版商面前,為了出版一本半生心血的書花費了四五萬元,就引得妻子嚷著鬧離婚,不得不節(jié)衣縮食之時,我們在座的民族企業(yè)家們能不能幫助他們解決一點實際困難?我們的乜貼最喜歡用在清真寺的金磚碧瓦上,但有幾分用在了澤被子孫、拯救來世的文化建設上?我們今天品類繁多的清真產業(yè)已成蔚然大觀,但為什么已在全世界火了好幾年的文化產業(yè),之于穆斯林民族卻仍然是一個空空蕩蕩的零?不錯,骨髓里流著商人之血的回回民族從來就是一個不差錢的民族,甚至從來在與其他民族的散居環(huán)境中,經濟狀況位于優(yōu)勢,但她從未因為財大氣粗而獲得過其他民族的尊敬。路漫漫其修遠兮,讓清真這個貴重的詞匯,從被“吃”獨家贊助的思維傳統(tǒng)中超脫出來,在更加廣闊和至關重要的道德領域閃現(xiàn)光芒,這是每一個清真產業(yè)從業(yè)者責無旁貸的使命。托靠真主,也許會有那么一天,當我們再次宣布我是一個穆斯林時,人們脫口而出的第一反應不再是“哦,你是吃清真的”,而是“哦,你是一個好人,一個善人,一個干干凈凈的人”。